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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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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套啥呀?小红子几次来信都讲了,让我像自家儿子一样待你呢,就怕屈了你。”麻三叔说:“我已是好多天没睡个囫囵觉了。眼皮子跳得人六神不安的,就像有什么祸事一样。虎子这孩子心憨,咋斗地过王清举这班人呢?”我便把下午乡里会上的情况给麻三叔复述了一遍。我能记起的每一个细节都告诉了他。我想王清举连夜将我送回瘫子村,无非让我传这个信儿。 “哦,原来这样。”麻三叔沉吟道。 “这事挺悬,他们真要就事论事地揪着虎子,这罪还不能算小呢。我看过报上的许多案子,于情于理都是叫人惋惜,可偏是不合法。要真往虎子头上扣一顶私自挪用救灾粮款的铁帽子,还真不好说乡里搞莫须有。”我担心地说。 “王清举是牙疼上墙呢,咬别人的肉要磨磨牙。可他要咬,为啥不咬我呢?按他王清举那样分救灾钱粮,会饿死人的,那就叫公平?”麻三叔说。 “乡里不公平,难道你们在祠堂定的方案就公平?本来就没有个雷打不动的尺子,这才可怕呢。你们把东家钱粮搬到西家,这还真叫挪用!谁又能证明你们改救灾粮款的分配方案没藏着私心?他倒也占着硬理,你们要改,至少得报个请示,让他们批一下。再说,他们哪能找你?虎子是村长啊,公事有公事的程序呢。公事在祠堂弄成私事,确是为难了虎子。”我说道。 “唉。”麻三叔长叹一声。 “当初若是先依了乡里的方案,再私底下靠亲情调剂一下,既保了人不饿死,又不篡改上面的意思。效果就会好得多了,省了许多麻烦。”我又说。 “哪知乡里要算这笔帐?早知今日,我饿死也不会让虎子这么受屈啊。只想是进了瘫子村的一切东西,就靠祠堂当家呢。看来村里许多办事的旧规矩得翻出来晒晒了。”麻三叔这一夜便再没说一句话。 当我把所有憋着的话都吐干净后,立刻就踏实了许多,那一夜我睡得特别地香甜。新棉里藏着的阳光像重又凝起来,晒得人骨头又酸又软地舒畅。第二天,我被窗子射进的阳光刺醒时,一看表,已是快晌午了。桂枝已守着两个鸡蛋和一碗面条在外屋候着我,她说,这面条都回锅热了两遍了,怕不合口了。我问道:“麻三叔呢?”。桂枝说:“天还没亮透,每家每户的主子都进祠堂了,我刚在门外瞅瞅,唉,里面可是吵翻天喽”。 我赶紧起床,三下两下地吃完饭,就赶到梅祠外边。想起王清举请我做个证人的那番话,我心想:这瘫子村可没开口请我做证人呢,怕坏了规矩,我只好在祠外转悠,又坐在门前那三只石狮子边闷头抽烟。说来也怪,我早不是第一次看这石狮子了,但这天正面瞧瞧、侧面瞧瞧、屁股后面瞧瞧,怎么瞧这三头狮子就怎么个不顺眼。我想,这村子里难免会有几个血气正炽的年轻人,坐过像命运一样飞驰的火车,到深圳、上海打过工,无限落寞地回来了。或者他们仅仅只是进了县城,只是从一个破洞中窥见了城市生活的一角,他们有权做一个梦,梦见自已穿着格子西服,坐在鲜红的出租车里。当这几个年青人回到瘫子村,如果他们在威严的祠堂中,仗着胆子偶尔顶撞的几句不能改变长辈们的一些想法,如果他们在昏暗的祠中被罚跪了几天几夜,饿得晕头转向地出祠时,被迎面袭来的阳光刺疼了双眼,一低头偏看见了台阶下的这石狮子,他们会什么样的感受猛地涌上来呢?心底恨得牙根痒痒的,恨不能三拳两腿地就砸烂了它吧?正乱七八糟地想着,哄地一阵子脚步,里面的集会散了,首先出祠的是麻三叔和梅子孝。 “知道你会守在这儿呢。”麻三叔的脸上表情仿佛很舒展,他把我拉到一边说:“昨夜我一宿没合拢眼,今早我就跟大伙儿讲了,既然乡政府要跟我们来硬碰硬的,我们也只好摊出底牌了”。 “刚才在祠堂里,我们定下了五条规矩。有些话,以前都讲过了,今天在祖宗牌位面前,算是立了血誓。第一条就是瘫子村绝不搬迁,谁要搬,谁就从我梅麻三的尸体上踩过去。村里的人如果都搬走了,这祖宗的祠堂咋办?瘫子头的梅家又不是石头缝里蹦出的孙猴子,梅家是有根有底的。”这一句我听了耳熟,依稀地记得梅红曾在省城说过,莫非是她在信中告诉她爹的?麻三叔指了指那只曾失踪的石狮子说:“连龙王爷把这石狮子偷走,都还把它原封不动地送了回来呢!要是哪一天,老天爷劈雷把这祠堂烧成灰了,我就搬。我们搞了一个请愿书,刚才有人胆小不敢摁手印,我吼他们说,你要不摁这手印,永远就不要进这个祠磕头了。那些在外国发了财的梅氏人,还不照样到梅祠来磕头呢。” 梅子孝在一旁插话说:“搞这份摁手印的请愿书,本来想搞带血的,三哥反对,说是太刺激人了。搞这个是为了救虎子,他是代祠堂受过哦”。 “这第二条,命苦,我们瘫子村绝不怪政府!从祖上算起,确实是大灾三六九、小灾年年有,但我们姓梅的就认了,认这个命!乡政府不要再逼我们搬迁,我们也不再向乡政府张嘴要一粒救济粮、一分救济款。算是扯平了,吃奶的时候,长辈就教导我们,命里没有莫强求,命是我们自已的,怎么作践怎么糟蹋那也是我们自已的事儿啊。”麻三叔接着说:“这第三条,你这儿天都瞧着了,乡里抓我们的人逼农业税了,我跟大伙儿说了,砸锅当铁、卖儿卖女,咱还这个债!我们也不怪乡里,不怪王清举,自古皇粮国税大似天嘛。我说哪一户不够交的,我梅麻三去卖血堵你这个债窟窿。我瘫子村自古就穷,但历来守的是本份,听我爷讲,以前捻军白莲教造反,是被苛捐杂税逼的,淮河上上下下都反成一窝蜂了,只有咱瘫子村从不跟着瞎闹。这就怪啊,还有比瘫子村更命苦的吗,没有哇,瘫子村就是规矩大过天,交税不闹事,不跟政府斗。这祠堂在这儿镇着呢!” 梅子孝在一旁直点头称是。我第一次觉着平日里沉默得像块土疙瘩的麻三叔,原来讲起话如此条分缕折地清楚。他接着说:“这第四条,虎子是我的亲生骨肉,他的性命是我给他的,他要做了啥亏心事,做了啥辱没祖宗、辱没祠堂的事,我就亲手宰了他。祖宗在祠堂里也不是没有杀过人啊,我的亲姑奶奶不就是绑在竹竿上,活生生喂了河神吗。我们这一辈已不做这个祭了。我也最清楚虎子,根本没做过啥见不得人的丑事,他胆儿小,哪敢啊。他有事我动家法,轮不到国法他就没命儿了。这第五条,我绝不相信王清举要对咱瘫子村要下什么毒手,如果乡政府真的要杀要剐了,我梅麻三一人就顶了。子孝和二瘸子也说要摊上一份儿,我是斗大的字认不了一筐的笨汉子,子孝可是个一肚子黑墨汁的人啊,连他都比我倔呀,你说县上的那些个狗屁规划专家,还有羸得过子孝的吗”。梅子孝在一旁捋着胡须,得意地笑着说:“哪里,哪里”。我哑口无言地呆看着麻三叔和梅子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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