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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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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说:这也是一种风俗么?郭秘书说,淮河的灾汛素来称作“七下八上”,七月下旬到八月上旬是洪灾密集期,头天夜里好端端的满天星斗,凉风习习的,让你头一碰枕头,就能睡个死沉死沉的“阎王觉”。可一夜睡过,说不准就没头没脑的大水已毁了龙王庙,就有人眼皮子没揉松就被淹死了,村民精着呢,一般赶在六月份把育肥了一年的禽畜,鸡呀、猪啊的,都宰了下酒,免得鸡汤没炖香,灾难就扑进门了。正阳关一带把这个叫作“打牙祭”。平日里灰土土脸的瘫子村人这一段都养了个红滋滋的腰壮,小伙儿赶在这一阵子去女家提亲,让女方父母落了个锅盈钵满的好想头。 我们又抽着烟在村口瞎转悠,感觉村民们晚饭该撤碗了,就赶紧跨进了第一户,村民梅二锅子家。郭秘书敛起一路的笑脸进了另一户。 门是敞着的,一踏上门坎,我的头皮就开始发硬,一些词儿已在心里翻来覆去地倒腾了几十遍了。我问:“二锅哥在屋吗?” 屋内有一股子汗臭夹杂着腌酸菜或是木质发霉的刺鼻气息,这股怪味一下子扑进我的鼻中。我本能地想,那六月炖母鸡的浓香也未必能盖过这种气味吧。 “在呀在呀,是陈干部吧?”后来我才知道了一个习惯,这一带村民把城市来的人无一例外地唤作“干部”。 他其实是从我身边的暗处猛地站起来的,唬了我一跳。一盏忽闪忽闪的豆油灯只照亮了巴掌大的一块油污桌面。我侧过头看他时,这个满脸短胡碴的四十多岁的汉子,却眼神躲闪地低了低头:“在等你呢陈干部,知道你是省城来的呢。虎子早来招呼过了。”他说完就兀自在原来的长凳上坐下来。 我说:“二锅哥,那就好,我本就不是吃乡里饭的,其实就是来跟你唠唠家常”。 我坐了长凳的另一端。在我后来的多次回忆中,总觉得那天的情景有些怪异,西装革履的我和穿肮脏羊皮袄、腰间系根麻绳子的二锅,坐在一条吱吱呀呀响着的长凳的两端,两个多少都有点木讷的男人,多数时刻是在欲语无措地发呆,冷不丁又在昏暗油灯下冒出一句。隔着回忆的悲悯雾气往回看,这两个人,两个陌生者,倒仿佛是都市街心花园的一个怪诞雕塑。空心的。雕塑旁的交谈不能等同于雕塑的交谈。你眼见的泡沫也不等同于泡沫自身。呵呵,呵呵。 我说:“二锅,我也不算瘫子村的外人,我是梅红的熟人呢。”他侧脸看了我一眼。我说你得给我掏掏心窝子,为啥村里人都不愿撤到大堤后面去,我思前想后怎么也想不通哦,明摆着的好事,咋都躲着呢?我真是纳闷得慌。 他并不搭话,只是叹口气说:“小红妹子挺出息呢”。过了半晌,他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起身倒了一杯水给我,说,咱瘫子头的水就是甜,我每次赶集时都喝不惯镇上的水,喝过就泻,涩。 我说:“二锅,你憋不出个说法,我是没法子回去交差的”。 二锅这才转头正面迎着脸说:“其实咱也不是个憨子,咱有一肚子的苦话,就怕你不中听。你要不嫌脏,就到里屋来瞅瞅。今天为等你来叙叙话,我把娘门闺女全撵走了呢”。 二锅捧着油灯带我入了他的里屋,他指着一张宽大的旧床,说:“你瞧瞧这张床!”。 虽然已是饱受了烟熏火燎般的陈旧破败,但这张床原有的精美仍没法子遮蔽住。床架子异常宽大,床盖的四角分别刻着春燕、夏荷、秋雁和冬梅四种图案。我举着油灯,凑近了细致地看,这显然不是一般匠人的刀功,刻法流畅,线条鲜活,木质挺硬,像是花梨木一类。床头的部位嵌着一块一尺多长的石块,一摸则冰透指骨,原来是块凉脑的石膏。床身有多处裂痕和被撞击的窝点。这张床有一种盖不住的奢侈劲头,摆在黄泥垒就的墙壁间,倒如同一个穿着破袄的书生坐在一群穿着破袄的乞丐中间,给人一种貌合神离的感觉。或者像一只体衰牙脱的公狗,站在一群泥塑的假狗中间。我是说,有灵魂的东西总是奢侈的。 见我一脸的诧异,二锅便说:“瞧出了啥名堂了呗?我不是请你看床座子,是请你瞅瞅这四个床脚”。我连忙端着油灯往下瞧,原来四个床脚牢牢嵌入在四根入地的石柱子中,榫头卡着石柱的深槽里,我用力去撼了撼,床却不动分毫。 二锅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说道:“我爹在世时常讲,清咸丰头年曾祖在这张床上生下我祖父。祖父也在这张床上生下我爹。爹在这张床上生下我。我也在这张床上生下我的儿子。我是个粗人,可我也清楚这是咱梅家的血脉、梅家的魂啊。算命先生讲了,那一天要是这张床毁了,我家的魂魄也就断了。我祖父时挖地埋下这四根石柱拴住了床脚,我算来算去,七十多场大洪水过去了,墙倒屋塌了五十多次,可这张床可以说是纹丝没动哦。现在乡里搞什么规划要搬村子,你想想我会砸掉这四根柱子把床移走?呸,除非我死了。” 我站在这张床边,久久缓不过神来。直到二锅端着另一盏油灯进来,我才发现我心中的灯早就油尽而灭了。 多年后,我在桐城县跟我母亲聊起梅二锅子家的床时,母亲说,我们陈家也曾有一张差不多版式的木床,紫檀的,传承了七、八代,曾国藩率湘军与太平天国鏖战安庆府时,一些趁火打劫的盗匪执火烧村,我们家的那张无法扛在肩上逃亡的床可能被烧掉了。但也有另外的说法,一天,母亲长泪涟涟地告诉我,昨夜祖父托梦给她,说那张床被曾国藩的一位属下抢走并运至洞庭乡村的一个郭姓人生。依然有人在用。只是现在睡这张床的人命薄如纸,又是一名盗贼投胎,再睡下去,寿难正寝。母亲说得有鼻子有眼,细枝末节也纤毫毕现,我当场允诺要去弄回这张床,以慰藉泉下有慧的祖先,但终未践行。母亲还说,一旦儿子结婚,父母自然就会让出床来了。母亲甚至跟我耳语了我们家族史上的一个秘密,新婚夜,初次媾合时,女人须将处女破膜之血涂于床尾的一块白石板上,第二天清晨,家中老人要来确认这块血迹,至于从这血迹上究竟辩出了什么,母亲便语焉不详了。我猜二锅家的床上也一定藏着他无从考据的秘密,或是被过多过猛的洪灾抹掉了。或是早被可悲地遗忘。 从二锅家出来时,我发觉他家的大门门后无栓,门前无锁,二锅说瘫子村户户如此,也从未听过什么遭偷遭盗的事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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