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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


  腊八把图纸一揉,就要扔,大大咧咧地说:“屌毛灰呀,倒数八辈子,哪有福气住这屋呢。再说,全村房子一个模子印出来的,喝醉酒了还不撞错门,摸到人家寡妇床上去。”郭建辉哈哈哈地呲个瘪嘴笑了起来。七姑赶紧把图抢了过来,楞了会,她眼里突然冒出了晶莹的泪光,说:“你这傻孩子啊,今年除夕夜,把这张图烧到阴曹地府,给你爷爷瞅瞅。当年他豁出命闯总督府,不就是为这吗?收到纸,他肯定要托梦给我的。”

  “预算做细了吗?每户得掏多少钱啊?”我问郭秘书。

  “大概每户三万多块钱吧。乡里贴进去一些扶贫款、再发动富裕村镇援个手,估计每家最终还得掏个两万五多点。唉,也是猛了点,可标准不定高点,过两年就淘汰了。领导看了也不提神儿。乡长下狠心啦,要搞,就搞个咸鱼翻身!”郭建辉说。

  “乖乖个龟熊,三万多块呢。把沿淮七十二镇的野狗全宰了。屄毛卖出貂皮价,也填不饱这个大洞。”腊八一旁嘟囔着。

  “这钱咋个出法呢?”我问。

  “乡里跟工程承包商讲妥了,乡财政兜底,先建后还债。每年秋后从各户卖粮款里扣,人不死、债不烂。这个倒不怕。”

  “粮比猪粪还贱。靠卖粮款,还不得从爷爷头青扣到孙子头白?我跟腊八娘儿俩,没病没灾的,一年积攒个三、四百块钱就撑死了,你算算瞧,这咋个还债法?”七姑插话说。

  “嗨我说你们瘫子村的人就是心眼憨。脑子里死根筋,拐不过弯。政府让你们搬,你们索性就搬啊,建筑商再恶也做不了黄世仁,他只会找乡政府偿债,政府急了上银行哭啊。银行是国家的,政府也是国家的,肉烂在哪个锅里不是一样啊?唉,我说你们开窍没有?”我知道,郭建辉不是酒醉,不会吐出这些。“再说了,瘫子村三年两灾,乡政府还是拿了大把的的票子喂了河神。搬上来后,乡政府救灾的钱倒省下来了哇”。

  “我算窥出点道道了。各打各的算盘,各算各的帐。当官算的是政治帐,老百姓做的经济帐。”我说。“只有腊八,算的是笔狗肉帐。”郭秘书用筷子敲着酒瓶,又神经质似地尖声笑起来。不知为啥,一听到他的笑声,我的脊梁骨就一阵阵隐隐作痛,我想起了从夜间柴房冲出的飞天蜈蚣的嚎叫声。这笑声,有着铁片从锅底不断刮过的那种尖厉。

  “你们这些乡政府的干部,不怕被这笔烂帐套住脖子啦?”我说。

  “嗨我说你这个钻故纸堆的历史学家,真是个彻头彻尾的书呆子,你替死人担心透了,还替活人操心啊。有道是,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我们是铁打的乡政府流水的小跟屁虫。等到帐烂了,王乡长的乌纱帽早壮得像头牛啦,我也跟着去喝辣的罗。我那姨妹子陶月婷也经常这么说,真傻呢。”郭秘书一脸的不屑。酒还接喝,他越发地来了精神,指着腊八说:“我算是琢磨透了,一人一种命,腊八是天生握刀的命,你陈教授是握笔的命,王清举是握大印子的命,梅虎他是握锄头的命,我呢,我是握着别人尾巴跟着瞎转的命,想换一种命过,都难啊”。

  第二天上午,郭秘书跟着梅虎,一家一户地递送那份新居图纸。梅子孝恭恭敬敬地收下了,这怪老头每次见乡里的人,都要微微地躬点身子,老花眼镜仿佛就要从鼻梁上滑下。印子媳妇接过图纸,一声不吭地揉了揉就丢在了炕上,弄得梅虎尴尬地瞅郭秘书的脸色。许多人家倒是跟德贵一个口气,瞅着虎子吃惊地说:“给我们瞅着啥呀?再说这些乱七八糟的线线条条,我们瞅了也不明白,等你们爷儿俩拿主意呀!”

  傍晚,到了麻三叔地炕头,郭建辉细心地摊开图纸,从新村设计总体构架讲到每间屋子的用途,直讲得口干舌燥。虎子像个木头人一般立在炕边,他从来不盘腿上他爹的炕头,有时麻三叔喊他陪着喝酒,他就搬张木凳坐在炕侧,低着个头。喝的也尽是些闷酒,从黄昏喝到月亮爬得老高,也没有一句话。从小就这样,虎子找不到一句非跟爹说不可的话。爹发话了,不轻不重的一句,虎子就朝死里办。死一般沉寂的气氛让郭建辉头皮发麻,讲得也有点乱,他反复地强调着:“乡长说了,一定要把图纸给麻三叔他老人家讲透罗、讲细罗,连茅厕里的每只蛆都要讲到哦。”他想弄出点轻松劲儿。

  “嗯。”麻三叔说。

  村  民  梅  子  孝

  大年初一,全村同姓的男丁,不论长幼,各将指头刺破,滴一颗鲜血于碗中,众血汇聚会,将碗置于村中祠堂香案之上。历年风干的血块,成为祠中最重要的遗存。

  ————瘫子村风习之一

  如果你走在雨中,你只会被淋透。但如果你站在雨之外的屋檐下,你就会看见许多细节,看见雨点一个追逐着一个地坠落下来。一场悲剧总有着永不枯竭的细节。可以永无休止地观看下去。哪怕剧中的人早成了骷髅粪土。我现在正是站在瘫子村屋檐底下的一个局外人。我本可以远远地观看这些细节,不受一滴雨点的袭击。但我渴望走进眼前的这场雨中,我渐渐地感觉到王清举搬村造镇的计划会成为雨中的一滩泥泞,我愿意我的脚与别人一起深深地凹陷下去。

  镇里很快就作出决定了:要不厌其烦地对瘫子村291户进行登门入室的劝说,只要有超过半数,哪怕只比半数多出一人的村民改投赞成票了,就坚决履行民主的程序,决不迁就少数人的陋识短见。由于镇里人手不足,也由于我供职于著名学府的身份和与村民业已达成的融洽气氛,乡长王清举破例请我这个过路客帮忙,给我安排了三户村民,并反复强调这几个并非难缠户。289户都已分解到做劝说工作的人头,只有两户悬着,一户是麻三叔,另一户是七十多岁的落草名艺人七姑与腊八。王清举高瞻远瞩地说,这两户已被他深藏在锦囊妙计中。我想问个究竟,他笑笑道,锦囊远未到拆封之时。

  我自知素不擅辩,有些怯阵,便邀了郭建辉同行。我对郭秘书敏锐抓住任何小缝隙的应变能力深信不疑,他安慰我道,虽然他头顶个几个钉子户,但会随时赶过去增援我。估计村民们白天活重,我便约了郭秘书在掌灯时分来村里。他来得早,我们窝在腊八的炕上天南海北地瞎聊,他打着哈哈地说:你来得不凑巧哟,如果在六月间来就暴添口福了,那时瘫子村夜夜都摆着百鸡宴呢,田沟子里都透着炖鸡的香气呀。嘴馋的人一进村,骨头都酥掉了,乡里干部有脑子,专挑那个节骨眼来村里检查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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