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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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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一瘦,这毛就显得长。虎子躺在炕上无奈地想。一年中他没少能睡几个踏实的囫囵觉,生怕第二天早上乡里又摊下个新的收费名目。他老觉得县里不公平,富村和穷村,交的税费一个样。农村的税费招牌又多得像牛毛,扎在饿得耷拉个脑袋的瘫子村这头病牛上,更是戳眼。村里没有税官,征税催费,全扛在虎子一个人肩上。收些啥费,有时全凭王清举乡长一张嘴。乡里揭不开锅了,就会蹦出个新费种。虎子是铁匠风箱中的老鼠,两头挨着热气蒸:瘫子村的税费年年收不足,一进乡政府院子,虎子的小腿肚子就猛抽筋。 王清举铁青着脸朝他吼:“每年就你一个收不足,还不够别村的一个零头!瞧你那熊窝囊样子,孬种样儿!”。 “我骟了你!”王清举说。 王清举有句全乡无人不晓的口头禅,叫“我骟了你”。这是从他爹那遗传来的。他爹年青时是淮河里威风得直抖索的一个船匪,娶过八房姨太太,瞧瞧人家,八房啊,别说争风吃醋的事儿,名字都常叫混掉。后来弃暗投明参加了革命游击队,因为不怕死,立下了不少鲜血淋漓的战功。全乡干部都熟悉王清举乡长的口头禅,但没有人怕他这句话。虎子明白,当王乡长说“我骟了你”时,他的怒火往往到了强弩之末,快收场了。从乡政府院子里出来,虎子深深地呼出一口恶气,全身成了仙似的畅快。嘘,总算又混过了一个鬼门坎。 可今年真混不过去了。马上要搞税费改革,所有的收费项目要一刀切掉,只征一道由省里统一确定的农业税,税外再乱收一分钱,那是要踩地雷的。王清举乡长特别地找虎子叙了一夜,破天荒向这个下属大叹苦经,虎子这才知道那些满脸横肉坐在乡长家的,原来尽是些债主。乡政府楼对面的一个小饭店老板娘,在自已背上贴了一副笔墨:“乡长,喝了我的血和汗,吃了我的肉,请还给我钱!”,整日里缠着王清举,寸步不离,也不吭声,像个瘆人的鬼影子。 “哪里是我吃了她的酒和肉啊。都是招待各路领导和稀客的嘛。你说我冤不冤、屈不屈?梅村长,你把村里历年欠的税费缴清了,就算是救我一命吧。我也用不着说些冠冕堂皇的话了。税费改革后,再也没人逼你了。混过这一村、再没下一店啦!”一向威严的王清举乡长蹩出了哭腔。虎子觉得乡长也挺可怜的。几万人的大乡啊,每人扛着一张嘴,大有大的难处,他想。 乡长掏了心,虎子非常感动。王清举拉着他的手走到门口,又咛嘱说:“税费改革是味猛药哇!农民的负担一招减轻,可财政亏空的担子要把我压成肉酱哦。最后一次,再收不足,我真骟了你!”。乡长在他数十年的口头禅里多塞进了一个字,让虎子觉出了不同寻常的严重性。 虎子第一次觉得这月光好刺眼,扎得他眼睛生疼。他用被子捂住脑袋,一遍又一遍地盘算着这些即将消失的税和费的名目。乡统筹五项即农村教育费附加、计划生育费、优抚费、民兵训练费、修建乡村道路费;村提留四项即村干部报酬、五保户供养费、村办公费、公益金;农业税、农林特产税、屠宰税等等,零零总总,一共四十七种。名字滚瓜烂熟。虎子又百无聊奈地把凡瘫子村水土里能长的东西,不管是麦子、茄子、豌豆、薄荷、山羊、鲤鱼、鸡鸭这些能入口的,还是蜘蛛、鼷鼠、毒蛇、蜈蚣、蝎子、蝙蝠、大青虫、屎壳郎、蜗牛这些不能入口的无辜活物,再凑上犁、耙、刀、桶、锩、镰这些跟土地上劳动扯上边的哑巴农具,噼里哗拉地全算上,仍然不够这四十七种。太沉了,一种可怜的物件背上竟压着不止一种税费。算着算着,一种莫名其妙的辛酸猛地奔上虎子的心窝,他骤地眼睛一热,泪水就迸了出眼角。桂枝在一边的大梦中无忧无虑地磨着牙。 这税费,收到印子家时,虎子实在是张不开口了。印子爹不到三十岁时就瞎了,为了讨口饭吃,跟一个也瞎了眼的私塾先生学了几个戏本,走村串寨地说古书。本是目不识丁,可人的眼前一漆黑,命一漆黑,其它器官就仿佛神奇的灵敏,印子爹学戏本时,把个私熟先生惊呆了,整套的《万花楼》、《薛仁贵征东》、《水浒传》,几个晚上就烂在心里,张口就唱。小铜锣一响,唾沫四溅,讲得村民们僵着张嘴直掉口水的入神。也算个红人,邻近的村村寨寨,正阳关三百里水道两侧,谁不听得个老瞎子擅说古书。红喜白丧的席宴,老瞎子不到场,大伙儿便觉着不够瘾头。多少个繁星在天的夏夜,瘫子村人在村口巨柳下纳凉时,印子爹用几本老侠客故事,把整个乡村之夜讲得脊骨生荫地幽暗、传神。梅红的一辈子中最难忘的,正是这个瞎眼老人。所以大伙儿都喝稀粥的那些年,印子家还能飘出腊肉的香气。农村“大包干”后,村村镇镇仿佛一夜间都不叫饿了,黑白的、彩色的电视呼呼拉拉地进了村,大家都歇在屋里盯着屏幕过日子。梅瞎子,成了第一个被时代淘汰的人。一病在床二十多载,渐渐地又瘫了、聋了,屎尿都乱在了床上。印子娘做童养媳时就是个药罐子。现在家家户户都飘出肉香时,印子家几年却没熬到一点油腥了,没完没了地飘出中草药的异香。 今年印子娘又殁了。印子媳妇跟两具活僵尸活了三十多年,孝顺倒是尽了,就是变得个木头木脑,加上膝下总不拢个儿女,盼孩子把人盼傻了。村里人噙着泪,都这么讲。像这样的农户,税费政策上有个照顾,但只减不免,虎子带着桂枝跑乡政府会计那里,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诉说。倒是把那学校刚毕业的小女会计伤成个泪人,摘下黑框眼镜,两眼哭肿得像两块发亮的猪油。但出门时,她又板是板、钉是钉地说:“收还是要收的,皇粮国税,自古是法啊。把弦子拉到底了,这一户每年收两百快钱吧”。弦子拉到底?亏她还能讲句淮窝子的土话?到底个屁!还是把人往死路上引。虎子忿忿不平地想。 每次一碰到印子媳妇浑浊呆滞的眼神,虎子就硬生生地把话哽了下去。前几年他瞒着桂枝,让七姑把腊八卖腌狗的钱偷拿了一点,给印子家垫付了。他了解腊八这个契弟,大不了买瓶酒赔个不是,要硬借,腊八并不情愿。腊八会说:你不就图个狗屁糊出来的乌纱帽吗?我这钱是给娘积的棺材本儿,哪个敢动? 印子家、德贵家、二艄子家、二瘸子家、鼓应叔家。撇开以前挪下的陈年旧帐不提,全村今年拿不出的税费欠款还有七千多块钱。这七千多块钱像七千块小干柴,呼呼地冒出火焰,烧焦了瘫子村村长梅虎同志的屁股。他爹麻三叔说得干脆:自古瘫子村就穷得骨头硬梆,清朝时都不欠皇粮,难得现在就没个辙?官吃民、民吃土,天经地义嘛。谁让乡亲们抬举着咱父子俩,咱砸锅卖铁也得替人补了这个黑窟窿。 窗外,树枝间的月轮煞白。虎子翻身坐起,想,这鸡咋还不打鸣呢?又一想,哦,家中唯一的一只白公鸡自已昨夜已亲手宰了。今天是惊蛰呢。他蹑手蹑脚地下了炕,收拾了一下,踩着一地腥臭的鸡毛,直奔县城而去。看到他爹的屋子,灯盏黯然地仍亮着。他想过去招呼一声,到了窗前,终于又没推门进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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