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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黎明前的天,是乌青迷人的天。

  路上到处晃动着沉寂的人影。从瘫子村赶八里多的小道,抵乡政府院子后,右拐上一条笔直的柏油路,奔三十多里路就到县城了。路上轰隆隆地开着一辆辆拖拉机,装满了还滴着露珠的新鲜蔬菜,芥菜,茄子,嫩黄瓜,也有装活鸡活鸭、鲤鱼黄鳝的。几个农民腰间用麻绳紧紧勒着破旧的棉袄,站在拖拉机的尾上。公路上散出了鸡粪的熏人气息。虎子拦住了一辆拖拉机,甩给机主一包老刀牌香烟,搭了个便车。进城时,天已透亮了。

  虎子径直奔了县医院的采血站。这条路熟。没想到,采血站外的墙角已蹲满了农民模样的人,一大群,有的闷头抽烟,有的眼神直楞楞地发呆,有的耷着个脑袋在打磕睡。采血站的窗口还未打开。虎子尖起耳朵听身后两个人的嘀咕。一个是欠了村里的税费和电费,村干部把家里牛羊牵走了,附近的亲戚多,倒是能借着钱,就是面子薄,死活张不了口。另一个在邻村欠了一屁股赌,说是醉酒时被人结串子坑了,不敢跟老婆讲,只想偷偷卖血抹平了事。虎子晓得大伙儿都心急,怕耽搁了事,第一个就趴在了那窗口上。过了大概半小时,窗口哗地一声拉开了,蹲在墙角的人便呼地都弹跳起来,住窗边挤。虎子瞧窗内,一个四十多岁穿白大褂的肥女人睡眼腥松地揉着肿眼泡。

  “喂大夫,卖多少血能得七千块钱啊?”虎子没头没脑地问。

  “嗨什么卖血呀!卖什么血啊,多难听!早就讲过了,你这叫献血,挺光荣的一件事。真没脑子!我们给你钱,那是发点营养补助费。”

  “是,是,是。是光荣,是光荣!那到底献多少血,能得七千块呢?”虎子嘟囔着。

  那胖女人不耐烦地抬眼瞪了虎子一眼,说:“榨干了你也没这个数。你的血合格不合格还难讲呢。姓名?”

  “梅虎”。

  “到后院排队验血去。”那胖女人嚓地撕给虎子一张红字的单子。

  想起曾经生过的几场病,虎子心就虚了。夏季干活,蚂蟥、牛蝇、花蛛趴得一臂,忙得昏天黑地,赶也懒得赶它们,任由它们吸着血。他怕血中遗留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啥杂质,毁了筹款的事。不想验血倒也顺利,医生还捏了捏虎子紧张得发抖的粗壮臂腱,啧啧地赞了几声。瞧着自已鲜红的血流进针管了,他心底才彻底踏实了下来。他有点轻蔑地瞧着这血,想:夏天的蚂蝗趴在腿筋上吸,也不就这点滋味?瘫子村女人生娃,哪一个不是成盆的血泼出去废了?还有桂枝那一裤裆的月经,说不准都能卖钱呢。


  “就抽这一袋子?能多抽点吗?”虎子眼巴巴地求着医生。

  “那绝对不行。我们不能把你的健康弄垮掉了罗。”

  “这给多少钱?”

  “你拿单子,到窗口算帐去吧”。

  虎子攥着二千四百多块钱走出采血站时,早晨的光线迎面射了过来。他觉得眼前五色斑斓地晃了一下,头猛地一阵晕眩,便站住了。扶着墙,抽了根烟,才出了院子。他第一次觉得自已这具血肉之躯原来如此的值钱。他把手伸进裤袋,紧紧捏着这叠簇新发硬的票子,一阵狂喜。心想这钱挣得也太省心哦,再来两次,村里的孽债也就抹掉了。

  与医院隔堵墙的是一个菜市,早上炸了锅似的热闹。这是一幅最典型的市井图轴:青石板街的地摊上,摆放着色彩缤纷的生鲜菜果、红白肉案。油条饼铺、糯圆锅杂滋滋地溢出叫人垂涎的香气。尤其是油炸臭豆腐,更让梅虎觉得是人世间最好的美味。这种沤得紫黑的豆腐酸中夹腻、外脆内软,闻着臭掉牙、嚼着香断肠。虎子贪婪地咽着口水,站在臭豆腐摊旁。穿着细纹棉质睡裤的主妇们挎着篮子,不紧不慢地跟小贩们讨价还价。她们的眼力往往很毒,菜是否被扣了秤、肉是否隔了夜、狗是被宰杀还是被毒杀的,一眼即知,她们丰饶的生活经验与小贩的精明世故相互砥砺,谁也进不了谁的圈套。菜市,无疑是沉闷的城市生活最生动的一刹。虎子被这种喧闹气氛深深感染了。他毫不犹豫地买了一碗两块半钱的炸酱面,又去买臭豆腐。“操他娘的,好吃归好吃,一块钱那么一点,心比臭豆腐还黑着呢”。他暗忖。正要掏钱时,有人猛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原来是乡政府跟随王清举的郭秘书。

  “真是稀罕啊梅村长,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在城里见你呐。”家住县城的郭秘书也挎着个篮子来买菜。

  “呵呵,办点货、办点货。正要回瘫子村呢。”

  “真是来得巧呢,有事呢,省得我再往乡里跑冤枉路。身上剩钱吗?”郭秘书凑在他肩上低声问道。

  “有一点呢。”

  “太好罗”。郭秘书黏在虎子耳根上说:“昨天夜里,王清举乡长来县上办理学校危房改造的事,请了几个人在碧海云天桑拿浴场吃点工作夜宵,泡了泡澡,费用没赶得及结算。我兜里钱不够,能不能帮个忙,你先顶一下?”

  “多少钱?”虎子的脸立刻就变了色。

  “嗨小菜一碟。撑死了也不超过一千块钱吧。”

  狂灌了一大碗面条入肚的虎子,头早已不眩晕了。他顿了顿,对郭秘书说:放心吧,我马上去,结了这笔帐。

  郭   建   辉

  硖石乡政府秘书郭建辉在家中支好了一张麻将桌,静候着王清举。

  他很瘦,瘦得随时会飘起来成仙似的。脖子又细又长,像是急着挣出肩膀窜出去。这种长相的男人,多遭人提防,让人疑惑他有一肚皮的坏水。可在瘫子村,郭秘书偏赚了个厚道的好名声。一个人进村时,每次他都要到飞天蜈蚣的柴房去看看,上麻三叔的炕头坐坐,见了谁,都是一个笑脸迎人的热乎劲儿。跟着王乡长进村时,这个精瘦的男人便化成了个虚脱的影子,大事小节,从不乱吭一声,只是王乡长求救似地拿眼寻他时,他才附上去耳语几句。王清举离不开他,因为他郭建辉是全乡名头响当当的土诸葛,脑子从不踟蹰,下主意,快刀斩乱麻似的又狠又准。

  记得十几年前刚从学校毕业时,他鬼使神差地去过一个地下算命馆。馆内雾气腾腾。那个夹着香烟的女瞎子在他的脑后骨、额骨、腰间、脚踝上、两腿间摸捏了半天,大叫一声道:“好狗啊!”郭建辉吓了一哆嗦。女瞎子接着说:“多少年没见过这么好的狗命了。操他大爷!遇着刘玄德,你就是孔明;遇着蒋介石,你就是陈布雷。天生的一个好幕僚呢”。女瞎子告诉他,他以后的主人属狗,时时刻刻顺遂着主人的意思做,一定能够飞黄腾达。原来如此。王清举属狗,踌躇满志的郭建辉一见他,就铁了心。跟定他了,成就一番事业。从此他就展开了对王清举喜好之物的钻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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