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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厚实的基墙上再砌上墙,上墙一般就很单薄。洪流一到,上墙往往就垮了,但每户的基墙却是纹丝不动的。灾后在基墙上再筑新屋,倒也是省心了。基墙比上墙宽出的一大截子,叫做基台子,摆放些小农具、搓衣板、肥皂盒一类的杂件。瘫子村每家每户的基墙也都是历经了几辈子的老址,里面写的名讳都是些遥远的祖先了。村里唯一没筑基墙的房屋,就是七姑跟腊八住的那一座,仓促搭起来的,透着胆怯,所以盖在了村西头隆起的一个低岗上。

  腊八从部队退伍的那一年,仅花了十多天的粗功夫就盖到了顶。没有祖宗荫佑的屋子常撞鬼。七姑说。真的呢!拖着暗红的长舌,像秋天晒得蔫粘的红麻。眼珠子是碧绿的,冒着酸气。身子七绕八匝地缠在梁上。不像是冤死的枉鬼。哟哟,哪里是什么污秽?我一点也不怵。还真怪标致的呢。说得多了,倒没人当了真。

  腊八从军的事,是麻三叔与七姑间的一个大坎儿。那一年正赶上梅红上省城念书,虎子又患了吸血虫病,铁塔般的汉子眼睁睁地垮了,肚子鼓涨得像个怀胎十月的孕妇,一走路就打摆子,暴热的天也缩在棉被中哆嗦。那时,一家人还绑在一堆,麻三叔跟虎子在西房,七姑带梅红住东房,腊八住后厢。正是要开镰割麦子的当口,七姑却冷不丁提出要让腊八去当兵。

  三叔的火腾地就窜了上来,他猛地一拍桌子,桌上盛着咸菜的蓝边碗就从桌上跳起,摔到了地上。脸如黄纸的虎子,腊八,捧着碗正喝粥呢,一下子都楞住了。

  “哟”七姑不紧不慢地把地上的碗捡起来,说:“威风着哪!头都冒白了,拍桌子也不害臊哪。你道我们女人家手软,拍不起桌子啊?我说老三,你再拍一次试试瞧!”

  “............”

  “你讲虎子病成这样,我不揪心啊?你以为我跟着你麻三嚼腌霉菜,是多大的福哇!哪一桩大事小事,不是顺着你这个牛脾气。”说着,七姑就趴在桌沿上呜呜哭了起来,虎子和腊八赶紧溜出了门槛。这是他俩躲架养成的习惯了。

  “...........”

  “大不了,麦地的笨活我全扛了,给你屈死,还不如做驴子累死了干净呢。就是死在你麻三家,我也不能亏了腊八这条苦命。”

  “..........”

  麻三叔板着脸再也不吱声,其实心头早就慌了神。真是应了梅子孝算命时的疯话。七姑本是个妾命,妾的八字太硬,就会撞进“倒妾命”,骚死你。宇宙中神秘的反物质。黑洞。强大得让时间弯曲得像个驼子的引力。她嫁的男人在她这里,命就削薄得像一张纸了,一捅就破。麻三叔这种剁了头也不服软的人,到了七姑的手里,每每地逢斗必输,完全没了个辙。“梅花七配黑桃皇后,入死穴。不用算了。你的命生来就是个负的。”

  可那年头,当兵并非一件容易的事。七姑深知,村村寨寨年青精壮、家世根正苗红的小伙子多着呢?腊八除了会杀狗,又有啥讲得上口的过人之处?不腥不臭的名声倒是不少。从腊八很小的时候,七姑就铁了心要让他做个军人,一个不折不扣的军人,拍着枣红马驰骋沙场。像戏中的薛平贵、岳王爷一样。那些年,这个心愿成了七姑唯一的心愿,在一些迷迷糊糊的梦中变成异常强烈,像锋利的猫爪子挠着她的心。在破庙中,当她逼着麻三行房时,这个愿意又断断续续地闪现。眉毛划下一条伤疤的逃兵,坐着死亡的闷罐车来了,碰巧朝一个女戏子的脸上撒了泡失败的尿。惊醒了她的命。当兵去!她,七姑,一个曾红透了淮河三省两岸大集小镇的女人,怎么能让这么简单的一个愿望落了空?她时时就念起腊八三岁时趴在门槛上脆生生喊的那一声“娘”。

  当时,公社管征兵工作的是一位秦书记。秦书记是个何等样人?这倒是她平生第一次打听一个男人的事儿。早也过了扯衣襟害臊的年纪了,七姑趁着赶集的时候,就往公社大院那边凑去打听。院子中多的是两颊凹陷、颧骨突起、脸上布满了妊娠期雀斑的长舌妇。很快地,她把这个曾教过书的42岁的秦书记底儿摸了个透。让她意外惊喜的是,事情留着个大豁口:被公社大院中妇人称作“黄鼠狼”的秦书记老婆,住在县城里,平日里根本不往乡下来,大概也就是乡下没油腥。在拎着两瓶“濉溪大曲”酒去找秦书记之前,一个傍晚,她穿着碎蓝花短袖对襟小袄,在家中镜子前,自个儿呆瞅了半晌。哦,算一算有多少年没这么细致地照过镜子了?想起十几岁时,每次换妆,精血旺盛的师兄弟们争着往她脸上描红画黛,生怕这位小师妹撅嘴边子。有一回,一个大户人家的炊工为了讨好七巧莺,去偷二奶奶的桃碾胭脂,硬生生被打折了一条狗腿。有多少比公社书记官翅儿硬得多的男子,变着法儿地拜倒在她七巧莺的石榴裙下。想着,楞着。人生已无可剩之物。轮到了牺牲自已了。七姑的泪就挂满了腮。

  到公社大院时,天刚刚擦黑。七姑掐得那个准啊。“秦书记在吗?”她轻轻地敲着门:“我————”,她心头有点做贼的慌乱。

  “进来吧。”

  一进屋,发生的事情跟七姑盘算的就没多少了不得的差别。第二天清早,她像个灰心的小偷一样摸着黑,悄悄溜出了公社大院。她太困了。她没料到那个放牛娃出身的秦书记,竟会唱那么多杂碎的拉魂腔段子,连《偷香记》这种写不上桌面、只能两个人捂在厚被子底下唱的荤段子,他也会来两句。“舌尖舔你的小黑马马哦,魂魄在那青霄里游荡”,“偷偷咬着妹妹的小红莲啊,我就那个不松口”。他压紧窗帘,蹩低嗓子,一段又一段地演给七姑听。演给他心目中的大名角七巧莺听。到了深夜,连那昏昏的低瓦电灯泡也不敢点了,熄了灯,嗓子里嘟嘟囔囔,还是戏。七姑几次蒙蒙懵懵差点睡死过去,快熬到天亮时,精力旺盛的秦书记硬拖了七巧莺上床。不过没扑腾几下,还没进入实质的阶段,就蔫了。七姑后来捂着嘴对我说:“鸭儿,你要写我呢,这一段真得捎上了,好歹,隔了那么多年,又有人让我做了一回七巧莺!”

  腊八风光无限地做了一个军人,不过短短三年就惨兮兮地回到了瘫子村。没有任何浴血搏敌的事迹可供回忆,倒是在一次营队的实地演练中,让一个楞头楞脑的新兵一刺刀从裆下划了过去,顿时血流如注。野战队的军医缝缝补补了半天,裤裆里男人的那玩意儿还是没用了。七姑一听这事,脑子嗡地一声,就想起自已在破庙里的一刹。报应么?她喃喃地说:怎么也不该降到我可怜的腊八头上啊!是我的苦命顺带着烧了他。

  当我被姜斯年教授点燃的火焰激荡着踏进瘫子村时,这里正在热火朝天地搞一场税费改革。听虎子讲,这项改革的内容杂庞得很,但非常合村民的心坎。上头划了几条“红线”,把以前向农民征收的乱七八糟的收费项目,一刀剁了。刚开始时,也没什么人当真,等到交费时才觉得身子骨一下子轻了,许多人家还真就放了鞭炮庆祝。为了帮助农民掌握好政策,少挨些不明不白的欺侮,县里又向各个村派了一个工作组,成员都是些熟悉农民情况的老干部。派到瘫子村的工作组一共七个人,打头的是个头发银白、骨相挺威严的一个老头,说话时底气充沛,音色又亮,还很有耐心,村里人心里有些犟着的疙瘩,都爱找他讲,连麻三叔都跟他闲扯上瘾了。工作组在瘫子村住了八天,临走时,那个姓秦的老头突然扯住了村长虎子,向他打听一个人。

  天快黑了,虎子把那老头带到了七姑门前。七姑扶着门框,瞅了那老头半晌,还没等他开口,突然就说:“死了。你要找的那个人,早死了”。

  老头目光和蔼地端详着七姑。两张脸上的沟沟壑壑,都那么平平淡淡地舒展着。听她这么一说,那老头笑一笑,轻叹了一口气,转身就走了。

(三)
 虎子
  惊蜇日,雷动。每户要杀一只白鸡以祭谷神。杀鸡必须躲着杀,不能让人窥见。能偷看到别家杀鸡场景的,这一年自家必定无病无灾、或有横财。被别人偷看到的,则格外要提防盗、火、瘟三灾。这一日傍晚,村子里每个角落都是蹑脚弓腰、探头探脑的人影和四处乱飞的鸡毛。
  ————瘫子村风习之一
  清冷的月光穿透窗户,照在了虎子的炕头。
  他折腾了半天,怎么也合不上眼,老婆桂枝枝梦中挫牙的声音搅得他心烦。三百六十五天,桂枝这张牙暴唇薄的大嘴巴,是没有一刻饶得过他的。白天的牢骚怪话像串没头没尾的念珠子,珠子就那么几粒,话也就那么几句,但可以循环反复地讲,颠来倒去地讲,掐头留尾地讲,成年累月地讲,就是断不掉。这倒把虎子的耳朵炼成精了,偶尔地桂枝喝口水,他就觉得这破碎的寂静一口一口咬进他的骨头了,浑身地不自在。有时,一句话听着稀罕,反问一回,桂枝就扯着嗓子狠狠地说:“天杀的狗东西,这事儿我都讲了几百遍了”。

  桂枝嫁进瘫子村,老觉着憋屈。她娘家在凤阳县的门台子,那一带靠近京沪铁路的一个三等小站。下错了车站的、想到乡野间泡妞的、有怀旧癖的、收古董的南北商人,熙熙攘攘地都在那里下车。从庸俗的相对论学究到迷惘的肚皮舞娘。应有尽有。相对论我只骂过一回,肚皮舞我只看过一次。一样的烂。暗绿的帐逢外挤满了性苦闷的青年农民。嘴角长着血泡,胳膊上刺着青龙。“找死啊!老子早腻味透了?”真可恶。满世界闲逛。人气一旺,门台子人就开窃了,家家点火、户户冒烟地办起了作坊小厂,做异形瓶胆的、做烟花炮竹的、做塑胶避孕套的、做自虐性玩具的、用豆浆掺猛药做丰乳膏的、雕刻唐伯虎陈老莲旧印章的,啥花样都有。只有想不到的,没有做不到的。虎子陪桂枝坐长途车回娘家,远远地闻到缕缕刺进了脑壳的腥气,眼见着小河水一条条地污黑起来,就笑着说:“你娘来罗!”

  桂枝就拿白眼恨恨地瞪他:“俺娘咋啦!瞅人家一个个手阔成啥样。水黑点咋啦,瘫子水清,还不是穷得跟痨病鬼似的。”

  门台子的人是见过世面的,拿瘫子村村支书兼村长虎子格外地当个人物瞧,轮流着请他下馆子吃酒席。摆的那可叫个谱,西湖糖醋,酱排骨。吱溜一声惨叫蒸白鼠。龙虎斗就是猫炖蛇。乱棍打死猪八戒就是白豆芽蒸猪蹄子。真他娘的牙尖胆黑,敢叫,花样儿多。我可不敢吃?怕雷劈。虎子串门时,特别地留了份心,想瞅出点人家办厂子赚大钱的门道,却又总觉得面子烧,不愿开口多问。看着看着,心就虚透了:伦敦华人街舞狮子还炸着他门台子的双踢脚炮仗呢。坑蒙拐骗一条龙。瘫子村哪是这块料?最后,门台子人赚钱的奇闻逸事,就变成了桂枝的的唠嗑声磨牙声,灌不进耳。一分心时听见一声,就心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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