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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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瘫村的人提起腊八时,都很冷淡。对这个外姓人,他们不愿多谈,又好像有点怵他。他们暗子里喊他“土匪腊八”。你要找腊八叙叙话,蹲在他家屋后的石碾旁枯等,就行了,不出半袋烟的功夫,他准提着那把大砍刀到碾子上去磨。鳏夫腊八永远在磨他的大砍刀。眯着小吊角眼,将刀刃冲着阳光瞅瞅,吹口气,猛地朝刃上吐口唾沫,再磨。梅子孝说,吃百家奶长大的人,非匪即丐,避不开这个命。他腊八的大砍刀再怎么磨,磨成一张纸了,他能把里面的冤魂磨掉?腊八的匪气是出了名的壮。有一年,村里突然到了股来路不明的夜贼,五更时分进村牵羊捉鸡,根本不避人,还怦怦地放着土炮,呛人的火硝味儿钻进每家每户的门缝,村民们没人敢去硬撞。只腊八一人,骂骂咧咧地,拎着大砍刀就奔出了门。如何个搏斗法,村民们没一个讲出个道,人人都闪闪烁烁的遮掩,毕竟较其它男人,是件丢人的事儿。我问腊八,他呵呵傻笑着,也不愿深讲。反正第二天早上,鳏夫腊八一身是血地拎着一条断臂,一条跟半截棉袄袖子缠在一块儿的断臂,走到硖石乡政府大院报案。女乡长扶着桌沿就晕死了过去。七姑冲到乡里,把腊八抻了回来,青头黑脸地训责了一顿,从此,腊八便再也不敢提这事。七姑又焚着香把那条离开了主人的断臂葬了。村里人都拿这件事作忌,无人再去惹他。腊八若是铁青个脸,别人也自会绕着别的田埂走路。 腊八种地,是个外行。七姑说他是懒蚀了骨头,骨髓里有蛆。村里都知道除了杀狗,他还有一个发横财的招儿。每逢洪灾浊浪翻滚,那是鳏夫腊八最得意的时刻,是他焦灼地期待着的时刻。精条条的鳏夫腊八在急流中如履平地,从上游冲下来的物件,没有哪一件有用的东西能躲掉他的法眼,左捞一根圆木,右拖一副上好的木棺,他能逆着湍水把东西拽上岸。腊八根本就不计较被洪水毁了那点麦田。发一次洪水,腊八都有一整年上好的“刀子烧”老酒喝,就有钱给娘买碎蓝花对襟小袄。他的娘七姑有数不清的被撕破的碎蓝花对襟小袄,被洗了一遍又一遍,齐刷刷地叠放在旧木箱中。腊八说,大灾就像我娘的奶汁,是喂我养我的。其实他不晓得,他娘一辈子就没生出过一滴又腥又甜的乳汁。 每个除夕夜,七姑都在墙角点上红漆,两年分界的时份,看有没有蜘蛛从红漆上爬过来。这是瘫子村古老的测灾之法,据说挺灵验。怪的是,蜘蛛来了,户户的墙角都会结出粘稠纹密的蛛网。不来,全村就一只蜘蛛也找不到。鳏夫腊八是世界上最盼着蜘蛛的人。“有一种彩蜘蛛最毒,”腊八说:“我发现一个道理,脏东西不毒、毒东西不脏,像那些花蜘蛛呀、竹叶青啊、蜈蚣啊,滑滑溜溜,清清爽爽,全他娘的噬人命;像粪缸里的蛆呀,屎壳郎啊,鼹鼠啊这些,见了很恶心,肠子里却是善着呢,嘎吱嘎吱吃掉它,也没事。”蜘蛛晾干了,磨成粉服下,百毒不侵,下能治好宫颈糜烂,上能把荡妇变回乖女人。呵呵,千万别冒然一试。有几年,麻三叔也过来,一块儿吃除夕饭,七姑就斟杯酒陪他,抿着嘴皮子慢慢地咽,一边又忧心忡忡地盯着墙角。 看到蜘蛛爬过红漆了,土匪腊八就按捺不住地兴奋起来,他会披上油污贼亮的狗皮袄子,窜上夜间的大堤。他蹲在那里,呆呆地望着幽静辽远的河面。稀疏的柳枝和枯苇子映衬的河面上,一只孤独的野雁扑打着翅膀,伸长着脖子,仿佛在呼唤失散了的另一只。乌青的天,远村中黯然明灭的灯盏。几声狗吠。低洼地里积着刀片一般薄薄的风声。天一热,这苇丛和洼地里就成了小飞虫的巢穴。亿万只的小飞虫紧贴水面、压着草梢飞着,像一团团的黑烟。如果冲着你飞过来,你眼前一暗就消失在这黑烟中了。伸手一抓,就是一把的死虫子。冬日和初春,它们不知藏匿在何处,杳无踪迹。此刻,一切是如此的安宁。土匪腊八的胸口被一种难以名状的激烈期待充塞着,脸烧红了。 有几年从除夕开始,等了几日,墙角的红漆上仍一无所有。腊八就受不了,夜间他会猛地跳下炕,围着屋角直打转,嘴里焦躁不安地嘟囔着: “蜘蛛呢,蜘蛛呢?狗日的蜘蛛死到哪儿去啦!” (二) 异乡的红漆 从墙上挖砖一块,点上红漆,塞在远嫁异乡的女儿的枕头底下。这样她的魂魄就永不会丢失。 ————沿淮风习之一 这么些年,我遇到过三件有着浓重宿命色彩的事儿。讲给你听,倒像是一个蹩脚小说家在虚构,我自已也常怀疑那些事是否真真切切的发生过了。一个沉溺于往日的人,习惯了隔着发黄的漫长时光往回看,这就像巢中的鸽子在月光下,扭头去梳理自已尾巴上的羽毛,有些熟悉的羽毛一下子不见了踪迹,难免会茫然若失。“船上一阵尖叫。这个破妓女。那个满脸麻子的名叫柳如是?”“要么,陈寅恪老疯掉了?”跟姜斯年教授的酒中闲聊,能轻易找到这些感受。蒸腾着热气的小菜。加了太多的葱姜蒜,把历史的腥气杀尽了。记忆不甘沉寂,是的,它会去篡改掉一些东西。我跟梅红的初识,是这三件事中的一件。 “你一定要养成考据癖。否则在这门学问上你将一事无成!”历史系的姜斯年教授把我喊到他的椭圆形书桌前,果断地说。每年的冬春之交,夹竹桃正待开花的时候,姜斯年教授讲话的语气会一扫平日里的狐疑和游烁,斩钉截铁一般。你若反击,会陷入一场无休无止的论战,许多你不愿提及的往事,会被他毫不留情地揪出根底。所以这一段时日,熟人们一般不敢惹他。姜斯年教授踱到窗前,眺望着远处,举例说:我的考据癖仿佛是娘胎里带来的,小时候钻牛角尖,常犯偏头疼,疼得满地打滚。一次,母亲请来的一个老中医竟想对我这没日没夜的怪症下药,结果他熬了两天的药汁没灌进我的胃,倒让我揪着“败酱”、“当归”和“假苏”这三味药名给他上了一整天的课,老头子又急又气又插不上话,竟没跨出我家的小院子就病倒了。姜斯年教授的这件小事,后来被我在课业之余不厌其烦地引用,我想说服同僚的是:姜教授果真是个天生的史家。 “你要在瘫子村这个名字上浸淫下去!知道到了什么程度才能叫淫么?”姜斯年教授久立窗前,喃喃地说。他高大微驼的背影在夕光中漫射着一种沉重感。 第二天清晨,我就拎着几个鸡蛋和一纸杯牛奶扎进了无限幽深的省立图书馆。我想抵达姜斯年教授所说的淫。这或许也是我患上严重的考据癖的肇始。忙了一日,我要搜寻的书都找到了。这几本书仿佛是整座图书馆中蒙尘最厚、霉味最重的典籍。在一本名叫<<寿颍十三县淮灾纪略>>的书中我找到了几个涉及“瘫子村”的段落:“自峡山口至瘫子村,百里泽国,溺毙者累以数十万计。有矫健者泅聚于涛中树梢,与毒蛇共悬一株,人蛇俱惊、互不相侵”,“十室九空,积尸成疫”,“沿淮各族长者齐至瘫子村梅祠,议冬春疏浚之事,终不决”等等。按此记述,瘫子村在淮河灾难史上果应是个绕不开的小村子,只可惜现版的地图上,已嫌俗将其改作了滩子村。在《疏淮志之人物记》中也发现了梅修山的名字,受内容所限,该书对梅修山创立南拉魂腔戏班的事只字不提,只记述了他作为一个“有名望者”夜闯总督府强筹水利之银款的事,用的小说的笔法,光是描述总督府恶狗逐人的场景就花了两百多字,而真正的要害处却又语之粗略。唉。 大概是晚上十点多钟,正当我在一堆霉书中忙得灰头土脸,也为将赴这样一个村落兴奋不已时,头顶的一排灯却倏地一下灭了,室内霎时暗了下来。像有一个巨大的阴影猛地砸了下来。这些竖排字、缺标点的古籍本来就累得眼球涨疼,这下没辙了,瞅瞅四周早已没了一个人,我大叫一声:管理员! 没有人应声,那个管理员却迅疾地过来了。她站到我身后时,我一扭头,吃了一惊。我看见了这辈子叫我最难忘记的一张脸。她的脸异乎寻常地白:一种煞白。那种仿佛在深宅中被满脑子冥想熬了许多年的一种煞白,却又不显得干枯,分明有着一层淡淡生润的纤毫光泽。我心想,这种煞白,若长在一个深居巷底的老算命先生或是一个怨妇的脸上,倒也说得过去,或者干脆它长在我的导师姜斯年教授脸上,也与他终年“浸”而“淫”于其中的史学,有一种神韵器质上的暗合。这样的煞白,它怎么也不该生在一个图书管理员的脸上呀。她的头发蓬松,草草地用一根短绸片子掠起,扎在脑后。厚厚的镜片在鼻梁上略往下坠滑着,眼光有一半是越过眼镜的上边沿过来的,她的眼神宁和幽深,像是眼睛的背后接着一条长长的邃洞,朝外冒着一股子寒气。身子站在了你的对面,黑黑的瞳孔却像在放弃似地退缩,退得很远很远。不知如何会有这样的效果,多年来我一直迷陷于这双眼睛之中。我想,长着这样一双眼睛的女人,一定是复杂的。后来我被一本名叫《莲花的肉身之香》的古闲书中的女主人触动,老觉得那个总持把绣花团扇在池边晒太阳的她,就是这个图书管理员。我在它的扉页上,试图勾画出一双这样的眼睛,费了好多天的功夫,有了轮廓,却总觉少了它的神气。 她的脸很瘦削,身躯却又不匹配地异常饱满,洗得多处发白的蓝卡其布工作服胸前高高隆耸,第二粒扭扣好像随时要被绷飞了,击伤你发着呆的眼睛。一种入了膏腴的肥沃。这样的脸和身躯体让人疑惑是一种嫁接。刚才还挤满我脑中的淮灾的浪头,哗地一下就退净了,我怔怔地盯着她的眼。笼罩着我的姜斯年教授的考据癖也哗地一下,没有影子。她扫了一眼我手中未及放下的古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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