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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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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日,我站在他的小阁楼的窗口。学府博大幽深的景象尽揽眼底,林木苍翠如烟,几只无名的小鸟从那苍翠中倏地跃出,又很快地没于其间。余音悠久的钟声里残阳临照,像给人世上那最后的一课,课本夹紧着不轻易被翻开的残酷细节。 猝然地,我心头一抖,嗓子一紧,心底升腾起唱一段拉魂腔的强烈欲望。 土 匪 腊 八 除夕夜,在墙角点一红漆。至初七日清晨,如果有蜘蛛结网于上,其年必有大灾。 ————沿淮风习之一 腊八是个弃儿。七巧莺用一条棉巾裹着他回瘫子村时,他已奄奄一息,只剩下干猫枯柴样的一副小骨架。也算他命大,在灾区肆虐着疟疾、霍乱的空气中穿行几百里,居然没染上丁点病。回了村,七姑便走村串寨地借乳,在淮水两岸,向别人的婆浪借乳是必须屈膝的,把盛乳的小碗举过头顶,有“跪乳”的规矩,等到孩子缓过一条命来,七姑的膝盖已跪出两块铁硬的血痂了。瘫子村的风水先生梅子孝过来说,这孩儿脚未沾地,就吃了近百个女人的奶汁,受恩过重,阴气又太盛,即使不短命,也会落下个大病根子。一席话吓得七姑灵魂出了窍,夜夜在煤油灯下盯着孩子的小脸蛋瞅,越瞅心就越虚,是啊,都过了三个除夕了,这娃除了嗯嗯吱吱比划几下手脚,没吐过一个脆字儿。莫非真是个哑巴?孩子的哭腔却是霸气得很,一扯开嗓子,哭声仿佛从土墙刺透了出来,传出很远。瘫子村唯一一个非梅氏一脉的孩子,哭声在村中回荡着。腊八哭上个两昼夜,那腔不夹着一点儿嘶哑。 一直熬到第六年的腊月初八日傍晚。按村中老规矩,这一日须除尘、祭灶神。得买一根簇新的扫帚,把家中墙角蛛网、梁上浮尘、米瓮蛆虫全都打扫清净。七姑摆出了三个小素碟、正准备点火炸鞭炮时,孩子趴在门槛上,突然眼汪汪地喊出了一声“娘”,好嫩生生的一声!把人的心尖子活生生地扯掉了。七姑还未掉过头来,泪水就哗地一下迸涌出来。灶神也无心去祭了,一转身扯起那孩子,紧搂着,嘤嘤地就哭了一夜。从此,这苦命的孩子有了个名字,叫腊八。 毫无疑问,我掉进了姜斯年教授预设的学术陷阱之中。当我按图索骥地找到了硖石乡瘫子村的七巧莺,当我开口请求借居一段时日时,我心中忐忑不安。在我的家乡桐城县,要接纳一个来历不明的男子入村,那可是件大事情啊,意味着你必须对可能出现的一切后果负责。哪家的鸡丢了,锁毁了,或是村头又聋又哑的傻姑无端地受孕了,生疑的眼光都会一一地刺向你。而你无可辩驳。不料,七姑只是紧盯着我的双眼一会儿,温和地笑了笑,应了。腊八更不欺生,利索地把我的行囊搬上了炕。 我跟腊八睡一条炕的两端。这个头发已经斑白的鳏夫睡在外,我在内。炕中间安放着一个硬木雕花嵌贝的小矮桌,是腊八是洪灾中捞回来的,它也是七姑家唯一的奢侈用品。每天傍晚,当田间刮过来浓浓的残留农药的气味,我跟腊八就分坐在小矮桌的两边喝酒。我每日的早集时分,例行的工作是去七八里外的硖石镇上买酒。让腊八惊羡不已的是,我仿佛有花不光的钱买酒,而且买的尽是镇上难得有人光顾的陈坛老窖烧酒。像村里其它人一样,腊八认为像我这样的城里读书人,过的是一种腐败的寄生虫生活。谁不愿意过寄生虫的生活呢?何况是个体面的寄生虫。想归想,腊八显然没掩饰他的羡慕,他不像村中其它人那样对我暗存敌意。 叫我大感意外的是,瘫子村人虽穷,却不枉屈自已的嘴,吃法既挑剔,也讲究。比如吃螺丝、牙丁鱼须赶在清明之前,酱腌肉、青团子是清明佳品,立夏则咸鸭蛋畅销,冬至时吃米糕、喝冬酿酒,这些过了季就不值钱了。冬酿酒我在别处没见过,应当是一种黑糯米酒,与桂花一同酿制而成,口味甘甜,色泽金黄,隐隐地散桂花的幽香,十分爽口怡人。过了冬至日,就没人再喝,如果当年不曾喝畅,只有敬请明年赶早了。淮上鱼产丰饶,种类繁杂,有较名贵的回望鱼、刁鲈、沙鳜鱼。有用油炸的麻虾、梭子鱼、旁皮鱼。我从没见瘫子村人拿钱买鱼,也不卖鱼挣钱。快日落了,腊八顺手从门后抄起一件鱼具,就往河边走。一泡尿功夫,几条鱼乱蹦瞎跳地进门了。逮啥烧啥,经七姑的手烧出,尽是美味。瘫子村人捕鱼的工具多得叫人眼乱,常用的就有网、罟、罩、筌、箪、叉、射等十多种。吃鱼的花招也多,听七姑讲的烹调方法就有灸、蒸、烧、漉、爆、薰、晒、腌、糟等几十种,只是会做全套的人已不多了。我若不是个学者,恐怕连这些吃的花样和捕猎的工具都记不全。想一想,倒是城里的人贫乏可怜,乡间的讲究被许多人忽略掉了。 我们经常喝得酩酊大醉。憨子腊八一醉就莫名其妙地能言善述,一些往事的细节让他描绘得纤毫毕现,只可惜多数时候我竟忘了做些笔录,有负姜斯年教授平日里对我的严格训习。比如他讲的杀狗一段。七姑身子骨寒,一入冬,不吃点腌狗肉,夜间就冻得关节发僵,手脚冰凉地不能入睡。狗肉是旺火祛寒的好东西啊。每年春天,捕狗是腊八费尽心机的一件大事。杀狗后,扯骨带肉的用粗盐腌起来,塞进罐子里,埋在门前的栗树根下,即便夏季遭了大水,秋后照样刨出来吃,往往灾沁过的腌狗肉香气更醇更浓,功效更好,好像把骨髓里的寒气都驱尽了。风水先生梅子孝说了,七姑的指形像根嫩圆的葱管,指尖上翘,又天生的骨冷,是个地地道道的妾命。狗肉戾气重,是克住妾命的好药方子。可哪里有那么多的狗够腊八杀呢? 腊八自有他的绝招。他先宰了两只逢春发情的大母狗,把她的阴户连后腿一块儿剁下来,血淋淋地。乖乖,那骚气可真是厉害呀,呛得人一下下地发懵!腊八说。 到了夜间,腊八把母狗的阴户挂在淮堤上的大柳树杈上,自已拎着把霎亮的大砍刀蹲在树后。没多会儿,嗅得味儿的公狗们嗷嗷叫地就一个接一个地来了,呼呼地往树上跳,一副贱胚样儿。腊八操起大砍刀就是一阵乱劈,一刀,血一喷。那些狗,昏昏地一发情,脑壳子就木了,腿脚一点也不利索,见了刀居然不会躲,跟人一个臭德性。腊八嘻嘻地舔得厚嘴唇子说。狗血溅得腊八脸上、脖子上、袄子上、裤裆上、刀上都是,像撒满了娇艳的桃花瓣。一次,我把腊八春夜砍狗的事讲给姜斯年教授听,这个敏锐异常的老头戒心重重地盯着我的眼说,春天的怪事多哇。不是挖苦我吧?一下子把我给噎住了。 有几年春天,狗肉爆罐了。腊八便拎着腌了半成熟的狗肉上集市上卖。七姑腌狗的功夫辣,茴香、八角、土檀配制的许多种底料方子是她爹梅修山传下的。摆在地摊上萝卜、菠菜、蘑菇之间的腌狗肉格外扎眼,风一过,狗肉的醇香刮楞了半边街,腊八屠狗的名号就播了出去。渐渐地,便有人夜间循着狗踪来寻仇。 一夜,腊八刚痛痛快快地砍了一条滚圆壮实的杂毛狗,喷了一袖子的狗血。一转身,突然看见约七、八步外,黑截塔似的一个汉子扶着把锄头立在那里。腊八愣了一下,随即定下身子,也不吱声,拎着还在滴血的大砍刀跟他对峙起来。 过了半晌,那汉子突然冷冰冰地问道:“你,杀了我的狗。咋算?” “操你娘的!你的狗?你唤它一声,瞧它答应不!我就咬定它是个野种!你咋办?”腊八横着说。 他的腔还没落净,那汉子的锄头呼地一下就抡了过来。腊八也不闪,反弓起腰举大砍刀就去硬挡。好家伙,锄柄哗地就断了,锄头贴着腊八的额就斜飞了过去,大砍刀上还未滴尽的狗血洒了那汉子一脸。那汉子叉着步子楞住了。他没料腊八敢这么直勾勾地硬拼。 大砍刀那是啥气势!腊八说。当时我抹了一下额,这一抹不打紧,火烧火燎地疼,原来那狗操的锄头刮破了我的头。我想也没想,把大砍刀又抡了起来,那兔崽子扔下半截锄柄,抱着头一步就窜出好远。哈哈,原来是个纸扎的龟孙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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