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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九


  那是一段怎样的日子呵,城市在我眼里仿佛一座看不到方向的森林,穿行在森林里的我,犹如一只被猎人追逐的野兽。一天一天,我总是狂躁不安,都大冬天了,动辄就是一身冷汗,而每一次出汗,都因为这样一种情形,站在高楼之间熙熙攘攘的人群里,或者走在车辆川流不息的马路上,我的脑袋会自觉不自觉冒出这样的念头:我怎么能在这里?我为什么要来这里?为什么?如此一问,汗立即就水似的透过肌肤,衣服里水淋淋一片。答案是模糊的,因为已经有好几个月了,我不再有许妹娜的消息了,而想成为一个拯救兄弟们那种有出息的人,像林榕真要求我那样,我没有半点耐心和信心。

  这是我人生中一段阴暗的时期,就像光明后边的阴暗,然而所有阴暗都孕育着某种适宜的生物,就像潮湿的地方容易生长菁苔一样。在我动辄就一身冷汗,心灵的某个地方长满了菁苔的时候,我为我自己惹了一场大祸,为林榕真惹了一场大祸。

  惹那场祸,是我没听他的话,私自离岗,去了一趟许妹娜家。这仿佛是命中注定的事,困兽一样奔突在阴暗的森林里,如果不在什么地方找到出口,就一定会发疯。

  那是一个冬日里下雪的日子,一早醒来,林榕真告诉我,今天他要去见一个新的客户,家里的事都由我负责。家里的事,也没什么大事,那个台湾人不喜欢壁纸,要求在墙上刮最好的涂料,涂料总归不像壁纸那么复杂,无须认真监工,林榕真刚走,我就毅然离开工地。

  离开

  装修工地,我就再也不是困兽,而是一匹脱缰的野马。驾驭我的,是我自己,我驾驭的,是无拘无束自由自在的心情。装修工地,我几乎每天都要离开,可是带着任务离开和你决心擅自离开,感觉完全不同。带着任务离开,你人离了心却没离,擅自离开,你人没离心却早就飞了。并且,因为是擅自,有偷偷的意味,你还体会到一种冒险的快感。尤其天空正自由自在飘着雪花。

  去许妹娜家干什么,我没有好好想过。我甚至不知道她回没回来。我就是想去,想去一个类似亲人那里呼吸呼吸自由的空气。事实上,长期的被牵扯在装修的工程当中,我已经忘了她的小老板对缝赔钱的事了,也忘了她在倒置房里怀抱孩子时自满自足的样子了。我想看看她,只是希望,她能平息我的某种情绪,我们一起谈一些乡村的事,比如到处乱跑的鸡鸭,自由自在的牲畜。

  可是,在许妹娜家,我却吃了闭门匙。我按响门铃——我早已经学会按门铃,她在楼上大声问“谁?”当听说是我,就再也不吱声了。我一连按过十几遍,她都一直没有动静。仿佛要是开了门,我会让她失去自由。在门外等了十几分钟,再按,她还是不开。我只有失望地扭头。

  而在我扭头就要离开时,门“怦”一声开了。我站住,朝楼上望了望,我不知道许妹娜耍得什么把戏,是不是她生了孩子,把我也当成一个孩子。不过她的把戏还真管用,我三步并成两步向楼上跑去时,路上根本没有过的想法冒了出来,我想像第一次那样抱一抱她。我已经多久了没有抱过她了。然而,当我从已经打开的门缝里看见她的脸,那想法顿时蚊蝇撞到车窗玻璃似的血肉横飞,因为另一张脸也出现在我的眼前——小老板。

  我一下子僵在那里,不知该进去还是该离开。这是小老板的家,他没生意做了,躲在家很正常,可是因为几次来都只有许妹娜,我完全忘了这一出。要是进去,我不知道跟他说什么,要是离开,很显然我心中有鬼。我的一条腿悬在半空,像一只受伤的蚱蜢。就在我犹豫不决时,只见门被小老板推开,他大方而坦然,似乎我们是神交已久的朋友。他比我们认识时瘦多了,眼皮有些浮肿,脸上的疙瘩青一块紫一块,那种喝酒喝多了的样子。说真的,要是不在饭店里打了他,我们之间还真没什么。他上上下下打量着我,之后,平静地说:“进呀,怎么不进来?”

  我没有退路,只有一脚迈进去,一股酒气顿时扑鼻而来。我迈进去,小老板往后退,许妹娜倒是抱着孩子往前走来,用脚划过一双拖鞋,努力装着没事儿似的说:“吉宽哥你在哪干?”

  我尴尬地笑了笑,我想说没在哪干,跟人搞装修。可是还没等我说出来,只听小老板说:“来告状吗?告许妹娜我在饭店搞小姐?”

  尴尬在一点点让位,让位给震惊。就是打死我,我也不能想到,他会当着许妹娜的面说出这样的话。然而,这还不是最难听的,最难听的还在后边。接下来,他坐到沙发上,慢慢腾腾说:“你问问许妹娜,她早就知道了,我早就告诉她了,可是告诉她她也不走,也不跟我

  离婚,你说有什么办法?”

  他的语气明显带有挑衅,带有欺辱,他的意思是许妹娜根本不在乎他在外面乱搞。他的意思是他早就不想要许妹娜了,都是许妹娜不愿离开。我没有坐下,我的胳膊已经瑟瑟发抖,要不是在他家里,要不是当着许妹娜和孩子,我早就扑上去了。

  我调过头,转向许妹娜。我转向许妹那,不是想从她那确认什么,我不认为有必要确认什么,只是一个下意识的举动。可是,这时,我看到许妹娜那张灰篷篷的脸。许妹娜明显不像在家生孩子时那么白胖了,那时的泰然和从容也不见踪影,她甚至有些憔悴,让人心疼的憔悴。见我在看她,她嘴角动了一下,之后不紧不慢地说:“吉宽哥,你多余管闲事,你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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