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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八


  二哥手柱着工棚的木门,细长的腰身佝偻着,枯瘦的脖子挺在那,远看仿佛一截剥了皮的树干。看到二哥,我所有的愤怒都化成了虚无,因为他的目光从十几米远的地方射过来,越过了迷离的光线,往昔父亲般的威严已经不见,而其中闪烁的,是一丝不易察觉的乞求。

  我没有走进二哥,只是慢慢回转头,以离开工地的架式表示对二哥的听从。我边走,边小声喊过四哥,要四哥跟着我。四哥跟着我,自然没像三哥那样愚蠢,以为是有什么活给他干,起码他没有急于那样表示。到一个转弯的地方,我停下来,从兜里掏出六百块钱,那是黑牡丹给我的工钱,我说:“把这钱给二哥,就说是你舅哥给的工钱,让他回家,你一定得让他回家,让他知道工钱总有一天会给的。”

  四哥低着头,一脸苦抽抽的表情。他接过钱,低声问:“二哥肝癌是真的?”

  我说:“是”

  四哥背过身,向着工地的方向。四哥什么话都没说,站了一会儿之后,慢慢迈动了脚步。这时,三哥三步并成两步向我跑来。要是胆小,会被他吓着,会以为他想来报复,因为他跑的动作有一股巨大的冲力,使他来到四哥跟前时,将四哥身上的衣裳煽动起来。然而,就在他越过四哥时,他突然停住,直瞪瞪地看着我,和四哥一样压低声音说:“二哥真的是肝癌?”

  我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是缓缓地将目光移开,向他身后高高挺立的大楼望去。

  第十一章 破土而出

  30

  从工地回到一二九街,只不过是七八站的路程,可是我仿佛走了十万八千里。走过那一段,我觉得我长了十几岁。因为在这段路上,我平生第一次有了做长兄的意识,有了为兄弟们好好干一番的愿望。在此之前,想好好干,想有出息有本事,仅仅为了许妹娜。可是现在,它似乎不再那么单纯,又加进了我的兄弟们,尤其加进了二哥。为许妹娜和为二哥,这是两种不同的东西,为许妹娜,只是想证明自己,为二哥,是为了报效骨肉,是一种责任。正是这从未有过的责任,让我走起路来脚步发沉。然而,就在我肩负了沉重的责任,蓄意跟林榕真好好干一番时,林榕真站在楼梯上冲我大发其火:“申吉宽你走吧!咱好说好散,你走吧!”

  我自知有错,耽误了工程进展,只能狗一样低着头,只有发誓再也不这么干了。

  不那么干了,就得这么干,就得天天跟着林榕真跑

  家装市场,跟他学如何租车,如何雇工,如何监督雇工把水泥、瓷砖、各种板材、油漆涂料、

  壁纸等

  装修材料装到车上再运到工地。这么干,和以前跟他干最大的不同是,他有意让我介入实质性的事情,比如和哪些客户是关系单位,不讲价就可拿到最低价的材料,哪些材料不一定听主人的,可以找相似的便宜的材料替代。如此以来,装修的内幕,赚钱的内幕,便一点点向我打开,我一点点了解了装修材料的每一道环节,这对我大有好处。

  当然,这么干,好处中也有坏处,就是我不能回家过年了,也没有机会去见许妹娜了,我甚至连想她的时间都没有了。白天太累,到了晚上,头刚刚触到枕头,马上就昏睡过去。回不回家过年也许并不重要,没时间想许妹娜可是太可怕了,就像一棵栽在沙滩上的树没了雨水的浇灌,就像散落在工地上的沙子找不到贴已的那一粒,我的烦躁和郁闷应运而生。

  曾经,林榕真就是我贴已的那一粒,他帮我打开我和城市之间的血管,不但让我暂时忘了许妹娜,还让我很长一段时间都陶醉在跟他的友情当中。现在,林榕真把我领进更大、更宽广的城市深处,让我和这个城市一些装修商贩建立血脉联系,让我没时间想许妹娜,可是,我却觉得,他不再贴已了。这并不是说他对我不好,外面有宴请,或者他宴请别人,都带着我,我是说,他对我要求越来越严格了,比如要是装错了一块木板,他会毫不客气地训我,“这么笨。”饭桌上不起来敬酒,他会强调说,“这是礼节,你得注意礼节!”

  后来才知道,之所以烦躁郁闷,跟断了许妹娜这条线有关,更跟林榕真对我的严格要求有关。是他的严格要求,让我觉得我不再是一个自由的人。毕竟,我不喜欢忙乱,不喜欢紧张,毕竟,我自由散漫了三十多年,而聪明和知情达理正是我这个懒汉的软肋,时时把我的软肋拨拉出来,和用钻石的光茫刺激我没什么两样。的确,就因为被钻石的光茫刺激,我才跟自己叫劲,才从乡村走出,可是问题的关键就在这里,现在,我被刺激,却无处逃脱,我总不能再从城市回到乡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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