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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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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实上,在这个机器声隆隆响,泥沙到处飞的工地上,三哥想象的思绪就和那漫天飞舞的声音、泥沙一样,从没停止过。他往往先从电视新闻打开缺口,比如电视上说,南方某个城市大规模搞 城市建设,某某领导人去上海专门视察新盖的大楼,进而,便进入这样的细部,比如正在干的工程预算多少钱,包到四哥舅哥手里多少钱,以至于四哥舅哥怎么就成了那狗屁区长的铁哥们。铁哥们,是三哥常常挂在嘴上的一句话,谁是谁的铁哥们,谁又是谁的铁哥们,让你觉得,这世界要是没有铁哥们,就简直不称为世界。有时,一有机会,比如吃饭时饭食不好,三哥就以此生发开去:“一准那铁哥们把大头儿留给了自个,要不,老四舅哥不至于让咱喝这没油水的菜汤。” 三哥的想象,从来都站在对方的立场上,但你绝不要以为这会伤害民工们,事实上恰恰相反,他们听完三哥的话,相互会意地看一眼,之后向三哥送去微妙的目光,似乎很感激。后来我知道,如果三哥不说饭食不好,没人敢说,三哥理解是假,挑动是真。也就是说,看上去,三哥对四哥和他的舅哥服服帖帖,骨子里却藏着某种可怕的东西。这其实是那些喜欢围围当官的、在当官的面前像狗一样的人通有的东西:甘愿当狗是蓄谋有朝一日让别人成为自己的狗,因为他一旦说出那样的话,民工们立即朝他围拢过来。 无动于衷的,只有二哥。我的二哥好像对工地上发生的任何事都无动于衷,就像在乡下时我对外面发生的任何事都无动于衷一样。二哥只要进了工地,就一门心思专注在他的瓦刀瓦板上,他左手拿着瓦板,右手拿着瓦刀,瓦板上的水泥在瓦刀的切割下一条一条飞到砖缝里,使那些毫不相干的砖一旦相遇,就铁哥们似的再也不肯分开。二哥的大工手艺在工地上十分有名,他不但动作快,墙砌得干净利落,他的动作你要是连续看,就像乡下搞杂耍的民间艺人。二哥喜欢自己的手艺,就像一个民间艺人喜欢自己的杂耍,那时节,整个世界在他那里不复存在,或者他手里的瓦板和瓦刀就是他最重要的世界。他沉浸的样子,仿佛他的眼前是一片浩瀚无边的海洋,那里有各种鱼类、贝类和水草,使他怎么看都看不够,使他恨不能自己也变成一条鱼,在那里自由自在的游。那时,我懂得,二哥扔了家里的地,扔了老婆孩子,不仅仅是为了钱,更重要的是为了长时间地施展他的手艺。因为每当大家盼望的休息时间来临,比如中午或者晚上,离开了工地,二哥的目光还是那种直直的,依然专注在某个地方,旁若无人的样子就像饭堂和睡铺是海洋的一部分,而我们,就是那五光十色的鱼。有一天,鞠福生走到他面前,故意把手伸到他眼前晃了两下,他居然真的就毫无反应。逗得工地上的人哈哈大笑。 然而有一天,二哥的表现可是让我大大意外,那是在工地上干了一周以后的一个晚上,那个晚上下小雨,工程早早停工,我约鞠福生到外面转转。我原本想一个人出去,可是对这一带我不是很熟,也是鞠福生就站在工地门口。工地离马路不过一百米,但却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一个,一到了晚上就黑乎乎一片,一个,却是车水马龙繁花似锦。我知道那车水马龙的世界不是谁都能进去的,比如像我之流,没有暂居证抓着就要罚款。可是鞠福生在这里玩常了胆子大,非拽我走进去。那街道里,有商店饭店,有关了灯的银行,有理发店擦鞋店,还有录相厅。我们这里站站那里看看,比白天还明亮的灯光让我的后背有穿透感,觉得怪怪的很不舒服,尤其它照到人的脸上,白生生的像蜡像。就是在这些蜡像里,我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二哥。二哥是从我们对面走来的,也就是说,他走得是工地的后门。他不等走到我们身边,就拐上了一个台阶,那台阶,正是大众录相厅的台阶。我本能地后退了一下,之后停下来,拽鞠福生朝相反的方向看。 我之所以朝相反方向看,是希望引开鞠福生。早就听回家的民工讲,那里是专供民工们玩小姐的地方,五块钱就能抱个女人啃一晚。要是长期呆下来,我也会花五块钱进去看看。可是不知为什么二哥进那样的地方,我却不能接受。我的企图鞠福生一下子就明白了,他明白,并不像我希望的那样,给我和二哥留面子,而是毫不在意地说:“拽什么拽,领你出来,就是上那里去,那是这一带最便宜的录相厅。” 我看看鞠福生,根本没有回头的意思,我不回头,不是说我有许妹娜,不可能抱任何一个别的女人啃。而是不能想象看到二哥抱着别的女人是什么感觉。他的家里,有苦心等待他的二嫂,有三个读书的儿子。五块钱,在一个民工那里,怎么说也是个不小数。再说,他在我心里,一直有着父亲一样的尊严。这件事如果发生在三哥四哥身上,我都不会奇怪,三哥那样的人对什么事都好奇,四哥跟四嫂感情又不好,可是偏偏就落在二哥身上。 其实,我看到的,比实际发生的,少得不能再少。那天,从大众录相厅往工地返回,鞠福生跟我讲了那么多我不能相信的事。比如他就啃过好几个女人,那当然不是录相厅,而是在一个叫穷鬼大乐园的舞厅里,舞曲跳到一半,灯突然灭掉长达十分钟。在这十分钟里,你和你的舞伴干什么没有人管。而到这里来的女人,大半是刚刚下岗又夫妻感情不好的城里女工,舞厅招他们进来不要门票。他说,你没结过婚,结婚你就知道了,跟老婆刚分开时最受不了,而时间一长,也就没什么了。他说,我的二哥从没来过录相厅,这好像是第一次,但他说他早料到会有这一天,很多看上去有耐力的人最后都受不住诱惑。鞠福生还说,我的三哥不来这里,说是去一个广场看露天电视,到底是不是看电视也没人知道,活少的时候,他常常一个人溜开。而我的四哥不来这里,是陪他舅哥去黑牡丹的“歇马山庄饭店”,在那里,黑牡丹有许多服务小姐为他们服务。 离开灯火辉煌的街道,在工地上黑漆漆的一堆沙石旁,我觉得我的心黑漆漆一片。不是我不懂民工的需要,或者在这件事上我有多么幼稚单纯,我是想,在二哥三哥四哥这样一些乡下男人那里,家究竟还意味着什么?老婆究竟还意味着什么?是的,粮食卖不出钱,要想过上好一点的生活只有出来卖苦力,乡村男人,没一个不是为了改善家里的生活才出来的,然而他们的生活到底是否真的改善了呢?经历了这样的改善,是否有了更隐秘的什么东西在吸引呢?比如,花五块钱就可随便啃女人! 我不知道。反正那天之后,再看我的二哥三哥四哥,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感觉,虽然除了二哥,三哥四哥的事鞠福生只是猜想,但倔强耿直的二哥都那样了,三哥四哥怎么好得了。似乎几年来,他们在城里建楼的同时,还建立了他们乡下亲人不知道的另一种秩序,那秩序游离在乡村生活之外,却是结实的,牢固的,大家秘而不宣地维护它,就像维护某种神圣的东西,二哥三哥四哥,从没把黑牡丹开饭店的事情传回歇马山庄,鞠家父子,又从来没把哥哥们的事情说出去。可是,这让我想起乡下的二嫂四嫂,在她们中间,是不是也有这样一个无形的秩序呢,二嫂就从没把四嫂和村长刘大头的事情说出去,而四嫂,从没把二嫂愿坐我马车的事情说出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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