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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5

  可是,当我们在歇马山庄通往小镇的乡道上疯跑了一周之后,事情突然发生了变化。那还是我们从小镇往回走的路上。那一天,我从小镇南面的碱滩拉了一车压地的碱泥——我终于觉得,打电话这个秘密已经包不住更多的秘密。那更多的秘密,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秘密,只是一些模糊不清的快乐的时光,比如骂一骂小老板,骂一骂让小老板这样的人成了骗子的城市,骂一骂那些让骗子喝酒耍酒疯的酒店。而正当我们骂的起兴的时候,许妹娜挎包里的BP机骤然响起。起初,我并没在意,以为是车轮压着了乡道上的鸡,乡道上常有一些精明人家的鸡拣被车轮辗碎的米粒吃。可是没一会儿,许妹娜就慌里慌张命令道:“调头,快调头”

  有了这声命令,不用问就知道发生什么了。我勒住马的缰绳,让车停下来,但我没有马上转头。我抬头看了看前边收割一光的田野,仿佛有意要让自己知道自己荒凉的命运。之后,我不情愿地用低低的声音,冲着我的老马“喔喔”了两下,马车拉着重重的碱泥返回小镇的时候,我听到我的心像压了碱泥的车轮似的,吱吱直响。

  邮局这个险恶的家伙,到底露出了它狰狞的嘴脸,它险恶,是说它终于干了一件许妹娜多日以来一直希望让它干的事。从邮局出来,许妹娜大叫一声“吉宽哥”,听上去,和以前一样娇滴滴的,带着露珠,可是那露珠随她声音脱口,一下子飞到她的眼睛里,使她的目光混合着喜悦、甜蜜、羞愧和激动。那目光,一看就知道她想跟我说什么了。

  那一天,许妹娜的目光是怎样刺激了我呵。如果不是这样,就是打死我,也做不出那个改变我一生的重大决定。跟你说,那是我长这么大以来,做得最最漂亮的一件事。也是邮局的险恶激怒了我。

  当然,不能排除,还有命运的安排。

  我一转身跳上车,故意不看许妹娜,我不想让她把想说的话说出来,为此我提前坐正姿式,拿起插在车辕上的鞭子。许妹娜一定是被突然涌来的混合的潮流淹没了,或者,她不明白我为什么不理睬她的反映。她迟疑了好一会,才磨磨蹭蹭上了车。许妹娜刚刚上车,我的鞭子就狠狠抽向我的老马。因为我的动作太陡然,太没有防备,马猛地嗷叫一声,接着,趵起前蹄,朝邮局前边的大路跑去。

  邮局前的马路是东西走向,东通丹东,西通翁古城以及槐城,要是回歇马山庄,必须立即转弯,转到乡道上。可是我的鞭子一直悬在马的头上,没有丝毫让马转身的意思。因为逼得太紧了,因为可怜的老马不懂得它可怜的主人心中的方向,把车子弄得一抖一抖。后来,当马车穿过喧闹的小镇,在错过十字路口的大道上跑起来,坐在旁边的许妹娜终于忍不住,大声喊道:“你上哪呵吉宽哥?”

  上哪去?我怎么会知道!我不知道我上哪去,但我绝不回歇马山庄!我的车速很快,大道上车多,尤其有飞来飞去的汽车,在它们的带动下,我的老马自然而然就加快了速度。见车没有一点要停下的意思,许妹娜再次喊起来,“上哪去呵你——”

  那时,要是许妹娜不再喊了,悄悄地跟一程,没准,我真就会停下来,或者,她就是喊,也别省略“吉宽哥”,因为我总不能盲目地走下去,我不走下去的惟一可能是你得让我心软,你这么喊,意味着你根本没有认错的意思。

  然而,许妹娜当真有什么错吗?

  马路上空弥漫着汽车带起的黄色沙尘,它们最初是一卷一卷,在某种外力的驱使下烟雾似的旋起,可是,在它们旋到半空的时候,仿佛突然失去支撑,又溃散下来,向道旁的田野,向身后的路面飘落而去。不知走了多久,是半小时还是四十分钟,我感到,我心里的某些东西,也像悬在半空的沙尘一样,在点点溃散、飘落,因为许妹娜再也不吱声了,她不但不吱声,两手还松跨跨地耷拉在膝盖上,一幅任由你拉到天涯海角的样子,这不免让我有些心疼,让我生出对她的可怜。

  车不知不觉慢了下来,跟了我十年的老马对我的心情了如指掌。可是导致这心情的深层原因,它无法知道。我多么想说,“那个骗子,就那么重要?”“他喝醉酒沾了你便宜,你还看不清是什么货色?”“一个电话,就值得让你那么激动?”这些话,本是想在心里,可是,在车慢下来之后,我居然真的说了出来,那样子好像老马把它拉车的力气送到了我的心里。

  在先,许妹娜没有反应,仍然松跨跨地坐在车上,可是,几秒钟之后,她不干了,她尖声地叫起来:“你——”随后,她两手离开膝盖,挪向身后,一高从车上跳下来。她动作的敏捷,手式的强硬,足见出她的激动。当她跳下车,我看见她的脸仿佛被人抽了鞭子似的,黄一道白一道,要多难看有多难看。

  我是多么不愿伤害她呀,可是混蛋的我,不知怎么就伤害了她。我伤害了许妹娜,一个比我小了十岁的天真姑娘,我顿时慌了手脚,“喔”一声把车停下来。我跳下车,定睛看了看她,她的脸上已经有了泪花,小巧的朝天鼻因为愤怒竟有些发白。我从车的后头绕到许妹娜的身边,我看到许妹娜肩膀在哆嗦,她的嘴唇也在哆嗦,这时,我再也控制不住,猛地把她抱了起来。

  猛地把她抱起来,是我心里的冲动,事实上,我没有兑现我的想法,不是我不敢,而是当我走到她身边,另一个念头迅速主宰了我:这是大马路,人来人往不合适。于是我猛地转身,从车上拿起铁铣,我几乎把用来抱她的所有力气都使了出来,掘车上的碱泥。

  我想,许妹娜一定是被我的行为搞懵了,她愣愣地站在那,眼里再也淌不出眼泪了。我没再看她,只一个劲地往道边甩我的碱泥,我觉得有一股从没有过的力量,洪水一样漫过我的身心,使我无法阻止就要到来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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