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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最后一锨碱泥甩出去,我转向许妹娜。我说:“走,咱去办嫁妆,上翁古城。”

  许妹娜确实不再流泪,愣愣地看着我,先前黄一道白一道的脸上,现出某种奇怪的颜色。

  “我拉你上翁古城,咱去给你办嫁妆。”我又说一遍。

  这句话显然不是事实,可是这句话接近另一个事实,那事实是,许妹娜终于跟她的小老板通上了电话,娶她的事情不再是谎言。如果许妹娜不想跟我闹僵,去翁古城办嫁妆,是顺水推舟最恰当、也是最好的办法。

  许妹娜把目光从我脸上移开,长时间地看着被我卸下去的那堆黑乎乎的碱泥,仿佛上不上车,去不去翁古城,由那碱泥说了算。碱泥已经落在了地沟里,它们耗费了一个人那么多力气。

  我就知道,许妹娜不会让我白费力气,她不想跟我闹僵,我拉了她这么多天,可是,仅仅如此吗?

  就像有山穷水尽,才有柳暗花明,当许妹娜上了车,马车再次起程,我们之间又恢复了原来的和谐。当然,所谓和谐,仅仅是说我们不再别扭着,我们可以像早上和早上以前的那些天那样,把去镇上打电话当成共同的目标,现在,我们又有了去翁古城这个目标。我能感到,发生过的事情,还在我们心里留有痕迹,毕竟,许妹娜的挎包里装着BP机,它真实地响过,因为它真实地响过,我们再也不能肆无忌惮地骂一个人了,这得让我们慢慢适应。

  从歇马镇到翁古城,大约七十里路,对一匹老马来说,是一个很远的距离,我还从来没有赶车去过翁古城。当我把这个事实告诉许妹娜,她隐隐的有些感动,她说:“都是为了我。”

  距离不但为我们的谈话提供了内容,距离还把谎言变成了真理,许妹娜居然真的相信,我之所以让我的马车走上这条从没有走过的遥远的路,就是为了拉她办嫁妆,这是一个怎样奇妙的转换啊!有了这个转换,我便大有理由让她了解我的这匹老马,它跟了我十几年,那年从学校刚回家,就借钱买了它,并找木匠钉了这辆马车。我打一小,就喜欢睡地垄沟,喜欢马,喜欢马车,喜欢车轮压住地面那种喧嚷嚷的声音和慢腾腾的感觉。让许妹娜了解这一点,对我来说特别重要,我想让她知道,不是所有人都喜欢城市的坚硬和紧张。当然,我没有直截了当,因为此时此刻,在我俩之间,城市,是一个不能提的字眼,是个禁区,它就像田野里的深谷,想往前走,必须绕开它。

  许妹娜自然知道如何绕道而行,她说:“俺什么车都喜欢,马车,大客。”但她马上停下来,只说马车,她说:“小时也喜欢马车,俺家从转角楼水库搬下来那年,俺才三岁,坐在大马车上晃晃悠悠地走,恨不能永远也不停下来。终于到了歇马山庄,俺放声大哭。俺妈当时说俺,长大了叫你嫁个赶马车的。咯咯——”

  虽然只能把话题停留在肤浅的地方,但这一点儿也不影响我心潮澎湃,因为刚才掘碱泥时汹涌在心底的冲动并没消失,当许妹娜说到她妈让她长大嫁个赶车的,并咯咯咯笑起来,我下意识舔了舔嘴唇,一种想用嘴唇吮吸什么的欲望在我的体内长驱直入,深入到我的每一根神经,直到我的小哥们。

  我努力克制着,就像我努力绕道而行。我把车赶得飞快,我想让许妹娜把我的马车当成大客,那种由城市开到乡村,又由乡村开到城市的大客。我的车还真的在一个有车站的路段超过一辆大客,当我的车超过那辆大客,别提我有多么得意。那些混蛋的大客把那么多乡下姑娘的视线搞乱,就不信我不能把大客的视线搞乱?!

  其实,真正被搞乱的,是我自己。我的冲动,我的想抱一抱谁的冲动,我的欲望,我的想吮吸什么的欲望,一旦被我克制,我便成了一堵危机四伏的大坝,左冲右突的水冲击着我,吞噬着我,淹没着我,使我常常陷入不能动作的愚蠢状态。

  在去翁古城那天,我的所有行动都是愚蠢的,我不知该去哪家商店,好不容易找到一家商店,又不知该把马车停到哪里,好不容易把马车停到一个地方,一转眼又弄丢了许妹娜,当我费了一个多小时的时间把许妹娜找到,又忘记了停车的地方。然而,愚蠢也有愚蠢的好处,当经历了这样一番周折,许妹娜居然忘了我们之间还有什么需要绕过的东西。当我们终于来到一家商店,她真就毫无顾忌地看起了嫁妆。

  如果说“城市”二字是我们之间的沟谷,那么,嫁妆,无异是又一个沟谷。可是,她扯着我的手,兴致勃勃看衣服,看戒指的样子,好像我就是她的小老板。在一个买戒指的地方,她看上了一棵闪着星星一样光芒的

  钻石戒指,跟我开心说:“吉宽哥,给我买一个。”

  那是我平生第一次看戒指,也是第一次认识什么是钻石,如果不是许妹娜喜欢,我会觉得它一文不值。许妹娜在它面前流连忘返,让我认定,它是世界上最有价值的东西。可是,我不知道,它,那个身上闪着星星一样光芒的小小的玩艺,到底深藏了怎样的尖锐,在许妹娜那句玩笑话说出时,刺疼了我,我只知道,在我与它擦身而过时,一直以来压在我心里的那种欲望,那种冲动,一瞬间消失了,随之而来的,是我长到三十多岁从未有过的自卑。

  我的情绪一落千丈,她不反对跟我走,不过是觉得我这样的人安全,仅此而已。我想,我的表情一定像被鞭子抽了一样,要多难看有多难看。我从放钻石的柜台上转过身,企图远离它,可是我的背面,还有一条更长的柜台,那里同样躺着金光闪闪的钻石。这时,我说不清从哪里涌来一股火气,使我猛地抽身,气冲冲从那柜台与柜台之间的过道跑出来,一口气冲到停放马车的地方。

  我以为,我生气,许妹娜会哄我,会说:“跟你开个玩笑也不值得生气呀!”可是没有。许妹娜拖着长发,没一会儿也一飘一飘从商店跟出来。她来到车前,比我还生气,可以说已经有些恼怒了,她噘着肉嘟嘟的小嘴,气哼哼跳上车,小脸阴沉沉地耷拉着,呼应着她那紧身小褂里高耸着的胸脯。

  谁也说不清,我那消失了的欲望和冲动,是从什么时候回到我的身体里的,在看到许妹娜胸脯那一刻,我恨不能把她拽过来,拽到我的怀里,把她的骨头揉碎。

  许妹娜一直不理我,倔犟地背对着我,并且,我能感到,她哭了,因为她的肩膀在不断抖动。我没有试图让她理我,因为那消失的东西一旦回到我的身体,手里的鞭子已经由不得我再作少许的停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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