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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章 月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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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个月夜能够在我的生命中到来,最该感谢的,就是我的二嫂。这个螳螂不但野蛮得把从不鸣叫的许妹娜当成蝉拽上我的马车,她还亲手制造了这个秘密。我相信,在制造这个秘密之前,二嫂绝不会想到,她还得为这个秘密付出劳动,霜冻已经铺天盖地的来了,整个甸子上只剩下我的稻子还没有脱粒,要是天天让我拉许妹娜上镇,就只有她留下来帮我组织人脱粒。二嫂更不会想到,因为她不曾跟着,秘密还会生出秘密,就像蚂蚁生蛋,蛋再生蚂蚁。蚂蚁生出来的蛋我见过,是白色的,而秘密生出的蛋却不是统一的颜色,有时,它是红色的,朝霞一样的红,比如那天早上,那个要拉许妹娜上镇的早上,我推开家门,来到马圈,我发现马身上的棕毛被谁染过似的,那么耀眼。霞光从来都是在早上穿过马圈的石柱照射进来,可是,我从来就没见到过那么鲜艳灿烂的早霞。但更多的时候,你说不出它的颜色,要么黄要么黑,要么就没有颜色,乱七八糟。

  许妹娜家,在粉房街,那是一条早被村里人遗弃的街,就住了两户人家,从水库淹没区搬来的许家,从我家分出去没房子住的我的四嫂家。那是三十多年的老房子,曾是生产队时期的粉房,已经破旧得不像样子。因为那里住了我的四嫂,我赶车很少走那条街,不得已绕不过去,也是梗着脖绝不扭头。要不是我人懒,争着要求养老,四嫂不会和四哥从母亲的房子里搬出去,我人懒,良心还是有的,一个人即想懒又想讲良心,就得为之付出点代价,比如绕道和梗脖。可是那个早上,我居然大大咧咧朝粉房街望去,我把马车停在前街道口,眼珠一转都不转。

  七点一刻,一个桔黄色的身影跳出了草垛。这是二嫂帮我们定好的时间。实际上二嫂就跟在她的身后,她打算把她送到我的车上,就像人们常说的扶上马送一程。我不知道在许妹娜走到我眼前时,我的表情是什么样子,但许妹娜看见我,可是眉毛一弯,会心地笑了,随后,甜甜地叫了一声:“吉宽哥”

  “吉宽哥”,我的名字从她的嘴里出来,不但不憨又不笨,且娇滴滴嫩生生的,就像春天刚刚冒头的须芽,上边沾满颤微微的露珠。许妹娜叫我的名字,在后边加上一个“哥”,不过是为了表示感谢,她为我添了麻烦;也不过是因为我们共同拥有了一个关于她的秘密她觉得我亲切,可是,在我这边,却完全不同,那声音刚刚撞到我的耳膜,我的身体就呼啦一下热了起来,不但如此,我还感到某种东西,某种柔软、潮热的东西,水一样从我的心头淌过。

  在歇马山庄,从来就没有女孩子这么叫过我,问题是,我们之间,有过这样一些过节:我看见了她的胸脯,她因此而在我面前害羞,我又因为她的害羞而在她面前动作僵硬;还有,昨天,我知道了她前景里巨大的漏洞,正是为了堵住那个漏洞,我们才实施了这样的计划。可是,上车之后,当我们的车离开歇马山庄,淌过我心头的那泓水一下子凉了下来。许妹娜像压根不认识我。

  我并不是希望,许妹娜能像跟二嫂那样跟我说些什么,我相信,昨天,要不是控制不住,她也不会跟二嫂说那么多。我是觉得,既然你上了我的车,又娇滴滴地叫了声吉宽哥,你总不该分心;不,你也可以分心,毕竟你是为了别人才上了我的车,可你总得有那么一小会儿跟我一样,看着马车前边的方向,照顾一下我的情绪。而许妹娜,刚刚上车,屁股还不待把车耳板坐热,就滋一声拉开挎包拉链,从里边掏出BP机。之后长时间地摆弄着,弄出耗子叫似的叽叽声。仿佛我赶车,只配听这耗子一样的叫声。

  即便我没在城里呆过多久,那破玩艺儿在乡下人眼里也不是什么稀奇物,我的三哥四哥有,村长刘大头手里也有。许妹娜摆弄它,显然不是为了显摆,然而这正是让我心凉的地方:向我显摆,至少证明她心里还有个我!而当时,她完全被一种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抓住,仿佛那东西就在那个玩艺儿里,只是它一时间藏了起来;仿佛越是看不见摸不着,她越是要看越是要摸,她那抹了指甲油的手指在上边一遍遍摩擦,让我恨不能一鞭子把它抽到野地里。

  看得出,在经历了跟小老板联系不上这件事情之后,许妹娜对自己的命运再也不那么自信了,她的无心旁顾,正因为她没了心情。他跟小老板联系不上,这对我应该是天大的好事,可是,在我还不能彻底看清一个光棍汉的好运的当时,许妹娜每一次跳下马车冲向邮局,我都在外边为她默念,为她祈祷,希望那个骗人的家伙终于良心发现,使许妹娜笑逐颜开,娇滴滴地喊我一声“吉宽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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