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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鞭子抽出去,我一连多天再也不想上镇子去了。眼见着霜冻来临,我的稻子还屯在田里,因为总有人来雇车,我的活就总是干在最后,也是因为总有人雇我,越来越不愿干自己的活了。可是,一个上午,我干活干累了,正依着稻堆望天,二嫂来了,二嫂再一次提到许妹娜。

  “吉宽,听说那个小老板了吗,也是个农村人。”二嫂省略了许妹娜,在那时的歇马山庄,“小老板”已经成了许妹娜的专利。

  要是从前,见我望天,二嫂一定蹑手蹑脚走到我身后,之后不是用一根稻草扎我,就是把一个蚯蚓塞到我的领口。可是这次,二嫂离稻田还有好几十米远,就冲我喊了起来。

  我不想关心许妹娜的事,但我还是愣了一下。二嫂看出我的愣,或者说二嫂早就知道我会愣,她说:“听说小老板搞对缝发了大财,对盖楼的钢材。”

  我没有吱声,那年月,谁对缝发了大财都不奇怪,我常能从干民工的三哥四哥嘴里听说这样的事,不过,发了财的人离自己这么近,还是第一次。尤其,小老板居然和我一样,是农村人。

  二嫂说:“吉宽,都是农民,人家对缝就对出个小老板,你说你二哥,你三哥你四哥,还有你?”

  我不知道二嫂这是怎么了,她一向反对男人到外面干活,依她的想法,两口子守在家里,即使日子过得紧紧巴巴也是好的,为此每年年初,她都跟二哥闹别扭,不让二哥出去。看得出来,她反对男人们出去,但并不反对一夜之间就能发财。我看了看二嫂,她的脸上有一抹愚蠢的不快。说愚蠢,是我觉得,她早就知道人和人的命是不一样的。她曾不止一次跟我说:“谁要是想改了命,谁就是头号蠢蛋。”她当时说这话,就是冲着我的一门心思想改变穷命的哥哥们。

  我自然没有做出任何反映,要是我的二嫂也被别人呼悠得发了昏,我无话可说,她是我在歇马山庄惟一的知音。可是,就像我无法想到我的二嫂会无赖一样把许妹娜拽到车上并把手伸进人家胸脯一样,我更无法想到,几天以后,她居然在屯街上截住我,扯住马的缰绳,一直把我的马车拽到许妹娜家门口。

  没错,二嫂并不讨厌许妹娜的母亲吕素娥,这我知道,她之所以不讨厌吕素娥,都因为吕素娥和她一样,潮虫似的安于守在灶坑的命运。村里很多女人,有事没事,总要往盖了倒置房的吉成大哥家跑,去时风风火火,回时唉声叹气。可你从来看不到吕素娥的身影。安于命运的女人的最大特点,是不会望风而动,不会见谁家有什么新鲜事,就睡不着觉。

  二嫂是不是好几天没睡好觉我说不准,反正二嫂进了许家的门,二话没说就抱起吕素娥用来给女儿做被的棉花。想想看,在此之前,要是没有几个回合的串通,她如何会这么了解情况。不但如此,她还坚决不让吕素娥上车,说弹背套的事都包在她身上,大包大揽的样子,仿佛她才是许妹娜的妈。刚刚出了歇马山庄屯街,二嫂就开始说话了:“许妹娜,你那小老板个子到底有多高?长得是不是挺帅?”

  原来,二嫂急着和许妹娜在一起,就是为了这个,让许妹娜讲她的小老板。这也许是她头一次拽许妹娜上车的起因,可是隔了这么久,她居然仍然没忘。不过,我听得出来,二嫂急于知道,并不是还对我的二哥以及我的兄弟们寄什么希望,而是寄希望于她正念书的三个儿子,因为她后边跟了一句话:“俺英伟有没有小老板高?他,比不比小老板长得好看?”

  很显然,许妹娜安于命运的母亲命运的无端改变,使二嫂再也不能安于命运,使二嫂突然之间变得特别愚蠢。然而,正是因为有了二嫂的不安和愚蠢,才挑起了我的不安我的愚蠢,才有了我从乡村延伸出去的长长的道路。

  我的不安在于,许妹娜并没像二嫂期待那样,桩桩件件回答她的问题,她吱吱唔唔的,不说小老板的个子,也不说他的长相,只嘿嘿的笑。其中有好长一段时间,她错开二嫂的眼睛,看着路两边的野地。我之所以坐在她的前边还能感到她的目光,是因为她一惊一乍问二嫂,“二婶,你说什么时候能上冻?”或者,“二婶,你看地上都有了白霜。”很明显,她不愿回答二嫂的问题。这可和我的想象差别很大,要想炫耀这是一个多好的机会呵,比天天穿过屯街招摇过市要强一百倍,我的二嫂嘴再紧,也保管用不上两天,她美好的秘密就在歇马山庄大白于天下了,二嫂会说,别看小老板也是农村人,但个子很高,比俺家英伟高,人也很白,很洋气。

  许妹娜不愿回答,很自然那小老板不怎么样,不高也不洋,跟我似的,不过比我有两个臭钱。按说,这结果我应该高兴,应该有一种报复了什么的快感,可是那天,不知为什么,我高兴不起来,我不但高兴不起来,还觉得有种压抑的、近似悲忿的情绪堵在我的嗓眼,就像眼看着一株长势正好的稻苗遭了蚜虫。

  当然,最让我悲忿的还不是这个,而是当我们在小镇上弹完棉花,做好被套,就要往回走时,许妹娜哭了。许妹娜其实自从进了镇上,就没跟我们在一起,她一个人去了邮电局。当我们从棉花铺出来,她泪人似的低头坐在车上。许妹娜与来时判若两人,来时,还和二嫂生分着,躲闪二嫂的追问,而此时,看见二嫂,居然像遇到亲人,一头扑到二嫂怀里,问二嫂,“二婶,你说他能不能变心,说好了他呼俺俺就给他打电话,可是他,一连好几天也不呼俺,给他打电话又打不通。”

  二嫂一直安慰着许妹娜,连说不会。但是我能感到,和我一样,那一刻我们都看到了一个乡下女孩前景里的巨大漏洞,二嫂在说完不会之后,深深地叹了口气。

  我没有叹气,我堵在嗓眼里的气已经窜到脚后跟了,使我恨不能把棉花铺门口的地面跺塌。没有人了解我当时的感受,许妹娜黑油油的头发在二嫂肩上抽动,如同勒住我的心在半空抽动。他个子不高不要紧,他人不洋也不要紧,他居然还是个骗子!我跳上车,用鞭子狠狠抽着马的后背,我赶车从来不打真鞭子,我希望通过看到马被抽疼之后趵脚的样子,来惩罚什么人,我,或者那个小老板。

  还好,许妹娜还是听了二嫂的劝,不再哭了。当然,许妹娜不哭,是我的二嫂给她出了一个主意:从明天开始,天天由我赶车送她来镇上打电话,直到打通为止。

  二嫂出这样的主意,不过是让许妹娜哭懵了,说出来哄她,或者,她不愿意轻易打碎她的关于儿子是否能成为小老板的美梦。小老板是否变心,跟她的儿子能否成为小老板没有关系,她的儿子一旦成了小老板,没准她会坚决反对娶乡下女子,可是在那样的时候,在她费尽心思把许妹娜从家里调出来,让她讲述有关小老板的故事,从而寄托她对儿子的梦想的时候,发生了小老板欺骗的事,无异于打碎了她的梦,她有责任使它重圆;或者,仅仅是出于一种善良。谁知道呢?反正,从那之后,我,二嫂,许妹娜,我们三个人拥有了同一个秘密,那就是:由我赶车,陪许妹娜去邮电局打电话。而跟许妹娜妈妈吕素娥和村里人,绝不这么说。那天,我们的车刚到歇马山庄,二嫂就冲着鞠广大家的喊了起来:“明天,叫吉宽拉许妹娜去办嫁妆。”

  办嫁妆,是我们的统一口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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