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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以想象许妹娜是如何执拗着不肯上车,可以想象许妹娜即使上车,也如何坚持不讲她的小老板,可是,你就是不能想象,当她被生拖硬拽弄到车上,女人们竟把惯于伸向我的手伸向了她。

  事情的过程大致是这样的,我的二嫂把许妹娜拽到车旁,鞠广大家的和厚运成家的立即抓犯人似的,一人一条胳膊扭住许妹娜往车上拽。我没有转头,无法确定到底是谁带的头,是谁胆敢把她们脏兮兮的手伸到一个黄花女子干净净的身子里。我猜想,她们朝一个黄花女子下手的念头,一定因为往车上拽时,拽脱了许妹娜的衣服,使她露出了她的胸脯,使她们一个季节以来因为想念男人而生出的邪火一遭暴发出来,谁知道呢。反正,当车遇到一个坎,怕颠坏车上的人不小心回头,我看见了摁在许妹娜胸脯上的三双大手,看见了许妹娜在挣扎中羞嗒嗒的目光。

  最初的一瞬,当许妹娜四仰八叉的镜头映入眼帘,我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感觉,好像有一种隐隐的快感,那种一群螳螂把一只蝉吞掉,报复了什么的快感。我相信,那一时刻,女人们也一定和我一样。因为她们大呼小叫的,喊叫的声音就像庆祝某种胜利。她们,还有我,究竟报复了什么?取得了什么胜利?是报复了许妹娜不该在乡下牛哄哄,还是比小老板领先一步占领了许妹娜的高地,还是别的一些什么?不知道。

  但是,有一点我是知道的,那就是,捉弄一个无辜的黄花闺女,绝不是我的二嫂们的本意。而高兴她们捉弄,也绝不是我的本意。没一会儿,二嫂们就住了手,二嫂们住了手,空气一下子凝住,很长时间没人说话,好像刚才的一幕不堪回首,好像它的到来完全不可抗拒,大家不约而同被这不可抗拒的事情惊呆了。

  我们谁也说不清,在我们的潜意识里,到底储藏了一些什么样的东西,让那个金灿灿的秋天,在那个稻香飞扬的马车上撕破了一个角。

  奇怪的是,把金灿灿的秋天撕开了,放进去一些乱起八糟的手,许妹娜却并没恼火。我以为,她要么放声大哭,一边哭一边破口大骂,要么什么也不说,毅然跳下车。可是她没有。她哭是哭了,鼻子一抽一抽的,可当女人们哄她说“是稀罕你才跟你闹着玩”时,她抹把眼泪又笑了,且根本没有跳下马车的意思。

  许妹娜没有下车,她和我的二嫂们一同坐在稻香飞扬的马车上。这是一个令我终生难忘的场景,当时的气氛简直就是凝固的,而这看上去凝固的气氛,其实给每个人都提供了发散心思的机会,就像大帽子底下开小差。二嫂们此时想了什么,我无法知道,就像我无法知道她们刚才的快感来自哪里一样。但是,坦白地说,那凝固的一刻,我在想许妹娜的胸脯。二嫂们的手从她那里抽出来,我的手却在我的意念里伸了进去。你想,我看见了许妹娜白花花的胸脯,我还看见许妹娜羞嗒嗒的眼神儿。然而,我想告诉你的是,把手伸进一个光鲜鲜的女孩子的胸脯里,这感觉完全不同,这感觉不是咯吱二嫂时涌起的那种想干点什么的想法,也不仅仅是我的小哥们站了起来,而是觉得金灿灿的秋天在我的身体里一下子炸开了,照得我通体透亮。

  就像我不知二嫂们在想什么,我也同样不知道许妹娜在想什么,可是,我有一个明显的感觉,她在为车上有我而感到害羞,我是车上惟一的男人。在此之前,没有任何一个乡下女孩看见我会感到害羞,但发生了刚才的事便不一样了。在歇马镇十字路口下车时,许妹娜躲闪的目光证实了这一点。

  当然,真正能证实这一点的,还是隔了两天之后的又一天。那一天还是上歇马镇送稻草,但不是给厚运成家,而是给成子媳妇。成子媳妇和三黄叔是亲戚,三黄叔的马病了,她不得不来找我。女人们知道成子媳妇格色不入群,谁也不跟她的车赶集。而成子媳妇生性孤傲,从不坐马车,只是骑着自行车跟在后边。这无疑给我和许妹娜提供了机会,严格说来,是给我提供了机会。

  在机会到来之前,我根本不知道这是机会,不管许妹娜的胸脯如何让我通体透亮,我对她都不敢有半点非份之想,这是明摆着的,她有小老板!她比我小十岁!重要的是,我名声不好,是个怪物、懒汉。能在看见她时停车,不过是出于礼貌——那天二嫂死气白赖把她拉上车,她没有下车,并坐到了小镇,这是对我的礼貌,我得把这礼貌还给她。谁知,在三叉路口,当我把车停下来,她看了我一眼,二话没说,轻灵灵就跳了上来。

  远看,许妹娜是那种细腰大屁股的蚂蚁,可是她坐到你的身边,就是一只散发着稻香的蝴蝶了。因为她刚跳上车时,一股稻草的香气扑鼻而来。后来我知道,许妹娜之所以跳上车,都因为她心中有一个小老板,就像只有有钱人才敢戴十块钱一条的项连一样,许妹娜还不曾有钱,但她马上就要嫁有钱的城里人了,小老板让她有了底气,让她觉得坐一坐马车矮不了面子。后来我知道,那一天,许妹娜对二嫂们拽她上车的捉弄没有恼火,也是出于同样的原因。关键在于,她马上就要嫁到城里了,她将永远告别乡下,告别马车了,为了告别的体验,即使有一点委屈,也实在不失为一种潇洒。

  许妹娜上了我的车,我能感到她的动作是多么潇洒,她的屁股几乎是轻轻一嵌。我的马车无论拉多少稻草都能拉人,这是我的设计,我让车耳板往前伸出接近二尺,目的当然不是为她,而是为那些奶子奶过孩子,不再有嫁出去机会的女人们。许妹娜潇洒,我也丝毫不能示弱,不能让她看出我拉了一个黄花闺女就拘谨不安,我甚至扬了扬手上的鞭子,试图甩出嘎嘎的声响,搅动周围的空气。可是,这还真不是你想做就能做到的,我的鞭子在空中抖了一抖突然就坠落下来,因为我的胳膊刚要抬起,一下子碰到许妹娜的肩膀,随即,一股说不清的气息从身外的什么地方聚拢而来,控制了我,也控制了她,使我们俩无论是谁,都做不到真正潇洒。

  长这么大,我还从来没跟一个黄花女子挨这么近。她的脸涨得通红,像被早霞映红的露珠,颤盈盈的,散发着稚嫩诱人的气息。她眼神羞嗒嗒的,和那天马车上一样。就这样,不知不觉,三天前的情景又勾了回来,那情景是,我的手伸进她的胸脯。

  发生了什么?不知道。我自觉得我那握着鞭子的手有些僵硬,因为我感到正有一股电流流进我的血管,流到我的手上,使我不得不紧紧地摁住它。而这时我看到,许妹娜的手也有些僵硬,她攥着挎包包带的手关节因为用力过猛有些发白,仿佛如果不那样用力,不那样紧紧攥住,就会有什么东西从她的手上溜出来。

  就这样,我们在车耳板上僵硬而机械地坐到了小镇,到许妹娜跳下车那会儿,我几乎是长长地吁了一口气,仿佛在庆幸掌控的结束。也确实,我高高地扬起了我的鞭子,空气里立即暴出了嗄嘎的声响。可是,随着这一声鞭响,我发现,我身体里的某个部位一下子空了,好像刚才被我控制在体内血管里的血,随这响亮的一鞭子,一咕脑抽了出去,我禁不住捂住发空的心口。对,是心口,跟你说,在乡下懒沓沓混过的三十年里,我从不知道自己还有心口。

  许妹娜消失了,消失得无影无踪。她一定是奔着商店去了,她要办嫁妆。也许,她并不是办什么嫁妆,因为她根本没拿大一点的包,嫁了城里人,谁还稀罕小镇上土里土气的东西,她赶集,不过是为了招摇自己,展扬自己,向我这样的土老冒宣布,她是谷子地里的高粱,鸡群里的凤凰。我一边朝小镇街道漫无目的的望着,一边这么不着边际的想着,可这么一想,情形就完全不一样了,那抽出去的,曾让我激动不安的血一下子又回来了,它一旦回来,回到我的体内,就不再是血,而是气,是愤怒。我的心口顿时被一股愤怒之气涨满,又一次朝天空扬起了鞭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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