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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永玉先生答《时代周刊》记者问(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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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沈从文对您早年影响大吗?在1952、1953年,即在回北京之前? 答:影响不大。主要是左翼影响了我。他在北京当教授很多年,我和他到了1946年才有联系,小时候见面也不算。前几天我还谈到,解放前,我们党的领导就像叔叔伯伯一样,在这样亲切的领导下,我们奋不顾身,一切全都是自己管。一声令下,马上就做。解放后,有吃、有住,自己为什么却感到这么压抑呢,连叔叔、伯伯、爷爷也挨整呢。 那时候,日本人在后面追,我们在前面跑。炮火连天,炸弹在后面炸。看到很多这种事情,人的心地就残忍了。人生就是这样,残忍的,人的行为里面有不可理解的残暴。这么多年感受了很多,尤其是国民党时期,看得多了,也就从容了。解放以后,多少年还居然有这样的事情,我们就有经验了,用过去的经验来对待情况了。“文革”时把一个老校工钉在上面死去了,我们听到后只是“哦”了一下。 记:好像您在诗里写,像是听到狗死去的消息。 答:是,重庆的马帮里面有一马拉了三十年后要死了,所有的马都在叫。但是,另外一种情况是,在电视中看见了狮子在追梅花鹿,咬死后拖了它就走,感觉已经不是生命了,周围的羚羊照样吃草不误。搞运动也是这样的,“文革”时谁死了,大家不都是这样的表现吗。文革时,有一次下大雨,我在等车,看见一个孩子,才十五六岁,背了一个大背包,另一个中年妇女。我们三个人,对面一个女孩子,淋着雨,中年妇女问孩子干什么去,答“插队”,又答“对面的女孩子就是我妹妹,父母都死了”。人生就是这样冷漠,冷极了。“文革”时我装病,晚上看病,一个认识我的大夫带我去一个地方。到太平间后看见有一个女孩子,躺在台上,她很美,她的爸爸妈妈死了,她也快死了,一个老太太守着她。但不是那种揪心的感觉,已经麻木了。我很多年都想着这个事情。斯巴达克的人锻炼身体,而我们中国人受到意志上的锻炼和深刻教育。你看沈从文微笑、温和,但意志非常强大。钱钟书也说,沈从文是强大的,他不肯干的事,拿刀架在脖子上也不会干,就像李玉和,连杀了他也不会怕。世界上就有这样的事情,真正的意志并不体现在张牙舞爪上。“四清”运动时,市委书记给我们讲,曾把一个共产党员抓起来,用酷刑折磨他,他什么都不说。他只是说:“我知道领导是谁,但上级交待过,不让说。”他直到解放后才被放出来,就这么简单。所以,说到英雄人物形象,是很丰富的,形象不是都那么高大的。世界上哪有又美又是英雄的形象呢?这个人就是又老又瘦的形象。 记:在“文革”时,您在不好的事情中总会说“这个事情总会过去的”,这种心态您是天赋的还是后来看出来的? 答:我是后来总结出来的。比如说,当年都要上山下乡,那么小的孩子,尤其是女孩子,被教育得非常左,在这样的状况下,人都不能不去。我的朋友想请人送两条烟,希望孩子能早点从乡下回来。我说怎么可能呢,你等上面领导的孩子解决了,你的也就解决了,急也没用。他说,你是怎么看出来的?我说我是看上面的人嘛。 记:在你们那个年代,在经过战争,又经过文化革命后,人的意志特别强。现在的年轻人很脆弱,您怎么看年轻人这种脆弱的心态呢? 答:活该。他们该完蛋就完蛋了。我们小时候受的教育对以后任何时候都有用的,平常浪费水,终有一天你会干渴,平常浪费一粒米,终有一天会挨饿,这个不叫报应,而是人性的恶劣循环。有因就有果,这是规律。坏人有坏人的因果关系,最后肯定会倒霉。人总在自己创造的规律里生活。这个教育包括他的家庭教育等。 记:您从小就离家出来闯荡江湖了,现在广州也有这样的孩子,出来工作找生计,他们很苦,所有社会最黑暗的东西在他们身上都表现出来了,您作为前辈,对他们想说点什么呢? 答:我的前半生是浸透了苦难,我害怕看这种事情,我感觉到苦涩,有机会的时候我也反映给确实有权力解决问题的人。有的人想让我高兴,他可能会去解决个别的情况,要是不个别,我就当主席了。 记:来采访前,我问过您的同乡,他们都是像我这样来广州找理想的,有一个人托我问您一个问题:即您是怎样达到自己的理想的? 答:我小时候躲过两次炸弹,我的问题就是解决饿的问题。那时一个吃饭、一个穿衣是最重大的问题了,冬天有棉袄,世界上就没有可怕的事了。现在的孩子们危险的微妙性比我们当年多得多,现在的孩子们太不幸了。在珠海的玩具厂,我看到那里像地狱一样,有的孩子就在那里做事。这个事情我有机会一定会反映。有的事太不好,像狄更斯的小说中的一样,这都是真的。有的人问我怎么不捐钱给希望工程?我做了的事,只是不讲,这是国家的光荣,不能随便讲。我个人解决的问题没必要宣传,问题是规律不能打破。比如解放前,大学生不交学校钱,还要领12块钱,现在倒过来了,这样的事不该责备吗? 记:您在《大公报》做过事,现在媒体对待阴暗面用不同的角度来报告,您作为前辈认为媒体应 怎么做呢? 答:现在做媒体很困难,经济发展刺激媒体的成员,东想西想,不安于自己的本行。但这种情况迟早会过去,会有自己的渠道,会大大发展,不会是这个方式。但你怎么管得了呢?媒体花样百出,看看摇头而已。如湖南电视台的主持,讲话不像国语那样的,他本人到老就会纳入正轨了。都会有成熟的过程,年轻的画画的人到了80岁就会成熟了,用不着难受,他们会自己锻炼自己。 记:您在遇到挫折时,想过有人搭救自己吗? 答:没有。但我曾想组织一个侠客队伍,打富济贫,有这样的想法,比打官司解决问题要好。讲讲也不犯法,没关系,因为我没有案底。 记:很多人把媒体看做是一个侠客,您认为它能充当这样一个形象吗? 答:我希望政府一天天会变成这个样子。现在比以前好得多了。三年困难时,陶铸请我们几个老画家到广州生活几个月,那时一条街口有个茶街,那里有个人在大声地骂,我想我可不敢这么骂,这样的人那时很少了。苦和乐是相对的,没有比较就没事。“四清”时到农村,看到农民做任何事都要请假,他们种了一年地,还要欠国家的钱。1959年时我有个学生不听话,他随便勾了几笔算毕业创作,我就把他带到家乡去体验生活。我们出发时下大雨,走了70多里地,上游还要跳崖过去。那边的小码头有个两层楼高的木板房,我们去里面绑草鞋,看到一个中年人在摆香烟摊,我告诉他要去凤凰,并说我是凤凰黄家的,他让我回来喝茶。两个月后,回来时我们想去喝茶,走到那里时见那个门关了,我想他是进城去了。可是两三天后,在一棵漆树下却见到一个门板上停了死人,有个老太太在那里哭泣。我母亲告诉我这个人是被人偷了两元多钱,他没法交差,就吊死了,这个人就是那个让我来喝茶的人了。所以,后来我画了一幅画,告诉年轻人这点钱是可以逼死一个人的。我是江湖上的人,到处跑,见的悲惨的事多了。我看了这个,就是苦在心里,哭是不会的。在广州时,看到一个朋友穷得吐血,现在是难以想象的。人家都说契诃夫是太冷了,他的小说描写的事情多是这样的,他是冷静的,就是因为这种事情见得太多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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