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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九


  阿莲一言不发。

  陈林峰说,女儿也归你。

  阿莲还是一言不发。

  陈林峰尴尬地笑了笑,说,你只要在离婚协议上签字就行了。

  阿莲依旧一言不发。

  陈林峰拿出一沓钱,放在床上,说,我知道你以后生活辛苦,这些钱留给你吧。

  阿莲突然拿起钱,扔在陈林峰的脸上,她说,钱拿走,字我签。

  阿莲就这样离婚了,几年的婚姻留给阿莲的只有一个病残的孩子。婚姻是一场赌博,在这场赌博中,阿莲输光了自己的所有。

  那些日子里,由于工作繁忙,我和阿莲都是用电话联系。我很少去她租住在仓山的家。每次去看到这一对患难中的母女,我都暗自落泪。娜娜越来越消瘦,由于以前的化疗,她的头发落光了,她的皮肤苍白得几乎透明。每次去她都缠着我,要我讲故事,她坐在门前的小凳子上,膝盖支着下巴,眼睛亮晶晶的。然而,她听了不到几分钟,就睡着了。我把她抱放到床上,悄悄地擦去眼泪。

  阿莲很少说话,她脸颊塌陷,头发干枯,神情木然。二十五岁的她看起来像五十二岁一样苍老而疲惫。

  每次去,我都会偷偷地揭开锅盖,看看这一对母女在吃什么,她们除了青菜就是土豆,连豆腐都没有。我把身上所有的钱偷偷放在娜娜枕下,然后离去……

  有一天,我一如既往地躺在床上想心思,突然接到报社电话,一位本地女子通过和一名台湾男子假结婚,想私渡去台湾,被边防派出所抓获。我不想去采访,我在随时等待着机会离开。可是,他们说,这种稿件只有我做才最合适,因为里面有情感的成分。推辞不过,我只好去了。

  在派出所,我见到了破获此案的民警,他一副踌躇满志的样子,他说,那个男子是台湾高雄人,在福州一家外企做工程师,已经五十多岁了,台湾有妻子。而那个女子是福州本地人,二十五岁。

  我说,带那个女子进来,让我见见,我想采访,为什么这些年轻女子都喜欢去外面?

  门外想起拖沓而冗长的脚步声,那名女子进来了。我没有想到,她竟是阿莲。

  阿莲说,台湾男子就是经常去她家的那个皮肤黝黑的人。他很好,人很善良。她并不想和他结婚,他有家庭,她不想破坏他的家庭。她只是想让他把她带到台湾。她没有文凭,在福州找不到工作,她想去台湾打工,台湾工资高。娜娜患病期间,她借了别人好多钱,她要去台湾打工赚钱。

  我问,娜娜呢?

  阿莲迟疑了一下,说,死了。就在上个月。

  看着满脸愁苦的阿莲,我一句话也说不出。

  阿莲走出去后,我悄悄地问民警,阿莲会受到怎样的处罚?

  民警说,最少要判半年劳教。

  在我第一次离开福州前,我曾经专门去福州所有的劳教农场找过她,警察们都告诉我说,没有叫林凤莲这个名字的人。

  从她的朋友那里,我也没有得到她的任何消息。

  我不知道她是否还生活在这个世界上。

  ☆

  京榕的故事

  在我认识的众多留守女人中,京榕不像媚娘和阿莲她们那样美艳逼人,但她的真诚,她的纯净,她身上流溢的一种清洁的学生气质,仍然让人一见难忘。她总像孩子一样大声说话,大声欢笑,她的眼睛总像孩子一样明亮清纯,清澈见底。

  然而,没有人了解那双明亮的眼睛背后,潜藏的深深忧伤。

  京榕是霞浦人。霞浦是福建东部毗邻大海的一个小县,那里同样土壤贫瘠生活苦寒。那里人们的全部收入都依靠渔业,然而近海一带由于几十年来毫无节制地滥捕和没有约束的污染,早就没有鱼虾可以捕捞,无奈,他们只好把小舢板划到东南亚一带,一路饱受风浪颠簸。他们冒着死亡的威胁来到东南亚,却遭到当地军方的驱逐和追杀,他们刚刚撒下渔网又惶惶收起,在隆隆的炮声中吱呀呀地拼命划着小舢板向家园的方向逃窜,能够捡回一条命已经是最大的幸福了。

  霞浦没有出国的传统。生活难以为继的人们只好来到内地更大的城市打工。许多渔民转行从事着建筑业、搬运工这样的重体力劳动;而女人也同样走出家门,到别人的城市里讨生活。

  霞浦很贫穷,然而这样贫穷的地方偏偏盛产美女。

  京榕曾经给我说过,她的父亲是北京人,母亲是福州人—福州还有一个很美丽的别称叫榕城—榕树是福州特有的树种,所以她才会有这样一个个性显著的名字。然而,她为什么会出生在偏远落后的霞浦,京榕从来没有向我提起过。京榕说,她从来没有见到过爸爸,而妈妈也在她十几岁时去世了。记忆中的妈妈总是满面愁容落落寡合,让人恐惧而难以接近。

  我永远都无法忘记第一次和京榕见面的情景。那是在福安,一个和霞浦同属于闽东地区的小城市。

  记忆中那是2003年的冬天,正有一种叫做“标会”的民间集资形式,像瘟疫一样在福安这个狭小的城市里蔓延。几个甚至几十个人聚集在一起,每人每月拿出一定量的资金,交给其中的一个人做生意,其余的人坐地分“赃”,而等到下一个月,相同的聚集而来的资金又交给下一个人,让他去做生意。那些日子里,福安的大街小巷人们三五成群,窃窃私语着与“标会”有关的一切话题。福安的经济呈现出畸形的泡沫般的繁荣,大街上游走着操持着各种外地口音的人群,奔驰着各种豪华高档车子。然而,短短的几个月后,这种昙花一现的经济就宣告崩裂,由“标会”构筑的虚拟繁荣瞬间化为乌有。于是,携款外逃者有之,跳楼自杀者有之,精神失常者有之。福安像一座即将喷发的火山。一部分人铤而走险抢劫杀人,一部分人神经失常滑入了崩溃的边缘和深渊。

  而我是为了采访“标会”才第一次来到闽东小城福安的。此前,对这种欺诈性质昭然若揭的“标会”,我早有耳闻,然而,报社却是直到《中国青年报》率先报道后,才派我前来采访。

  为了安全,那天夜晚我扮作一名渔夫,操持着媚娘和阿莲教会我的方言,居住在一家破败狭小的旅店里。

  那晚旅店的每个房间每张床位都住满了,因为收费低廉,那些卖鱼的卖菜的扮作瘸子行乞的扮作瞎子算命的都住在了这里。登记房间时,我见到了登记室里靠墙坐着的一个看起来很年轻的姑娘,她面容白净皮肤细腻,短发垂肩精明干练,身上总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很清纯的意味,迥然不同于这些满身汗臭面容黧黑的住客。一个十几岁的半大男孩为我办理了登记手续,而她一句话也没有说,一直在低头织着手中的棉线拖鞋,我不知道她的身份,但直觉告诉我,她和他们不一样,她有心思,她有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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