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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三


  常氏又道:“你倒去把分二叔的钱要回来——那是我儿子命换来的钱,他怎么敢用,这老不死的!他不愁吃不愁穿,却来这里要死命钱,只怕不得好死!”骂得非常难听。这钱关二叔何事?原来当初交通队和议赔偿款时,询问了二春的赡养状况,问二春有无兄弟等。县里的亲戚知道原委,便教家属这边宣称:二春没有兄弟,家中父母本是由他独立赡养,且单身的二叔都是由他赡养的,这样,父母、二叔的赡养费便有赔偿。事不凑巧,最后一次交通队询问二春有几兄弟的时候,安春的舅舅在场,不知原委,便如实说了:“二春一共是四个兄弟。”这一答案,使得他父母的赡养由四个兄弟分担,赔偿登时减到原来的四分之一,而二叔的赡养费还有,赔偿金里有一万二是这笔赡养费。

  这笔钱二叔原是不要的,只不过借他一个幌子而已,但亲戚们建议,既然又有二叔这一份,就该给他钱的,商议将一半给他,也就是六千块钱。对于商议的这一结果,常氏心中不服,耿耿于怀,是故有此骂声。后来安春虽然把六千块钱交付到二叔手里,二叔也只是说:“那就暂先在我这里保管,等平平长大读书,也交还的。”后被常氏骂得受不住,便将六千块钱交付于细春,常氏才住了嘴——人常言,她越老,疼儿子便疼得越极端,断不肯让儿子的钱流落到他人口袋里一分一毫!常氏是不能帮儿媳妇做主的,雷荷花便哭诉到三婶这里来。三婶帮她打了电话到县里,请求刘家劲询问赔偿事宜,那里答复道:“赔偿金早在年前就兑现了,存折是安春领的,签的字押的身份证都是他的。”雷荷花哭道:“三婶,你评评理,明明到账却骗我,他是存心想吞了我这笔钱的。”

  三婶心犹戚戚,道:“安春是只狼,只有吞进去的肉没有吐出来的骨头,这我都知道,你也不必在这里说了,到街上去说,让街上的人去评评理。”雷荷花便垂着泪,哭诉到街上来,但逢着店头有人,便哭诉道:“你们评评公理,我老公死去的赔偿金,却被安春吞了去,他们夫妇外地享福去了,却留我们母子在这里挨饿,连孩子学费都交不起。世上做兄弟的是这样没良心,你们都与我评评道理,与我做主呀。”越说越伤心,从上边街头到街中,已成了泪人。街上的老人家,好评理的,都称安春做兄弟的不是;不好说的,也都暗暗同情孤儿寡母。世道人心,自有公理同情在的,只是爱莫能助!后来每每无助时,雷荷花又下来,到街上哭诉一番,群情共愤,都说安春夫妇的无情无理,就连清河娘家兄弟,也都摇头自叹,深以为耻。

  李福仁腿脚渐渐无力,上身依然庞大沉重,是故走起路来有些摇晃。呆在家中深为无聊,也常常上街去听人议事闲谈。有人道:“昨日你媳妇又来哭诉,道是安春把她的钱卷走了,母子在县里甚是无助!”李福仁道:“这畜生,全被村人议论遍了,我是老了,也拿他无法。什么钱他不敢吃,莫说是我二媳妇的钱,就连我做墓的钱,也是被他卷走了!”人又好奇,都问缘故,李福仁直性子,也不把家丑藏着掖着,直说了出来。原来二春车祸事件之后,县里的亲戚,刘家劲兄妹等几人,怜悯李福仁夫妇丧子,自己却没有做墓,每人出两三千,凑了近一万块钱给李福仁做墓的。

  其时安春还在指挥处理二春的后事,道:“这里钱还不够花,你还凑热闹来做墓?你若死后,自然有儿女替你买棺材做墓的。”把那钱先挪用了,后来再也不提。看官须明白,那做墓是与结婚生子、造厝同等的大事,人年纪一老,对世事不能插手,便一心想能见到自己的阴宅,然后安心老去。那安春活活不做李福仁的墓,李福仁徒然无奈,自然也憋着一口气,对安春的怨恨不比雷荷花要少。众人听得这事情,都叹安春不肖之子、狼子野心。除了常氏不怨,那雷荷花、李福仁、众亲友以及知情的村人,都对安春不满。那安春自顾带了钱和老婆在外逍遥,哪管他人舆论是非。

  却说幼青十月怀胎,生了个女娃,因是住在三叔家,又细春在塘里干活,常氏不免要来回为她坐月子。因安春、二春、细春头胎都是女娃娃,常氏便怀疑是祖墓风水有问题,虽然时有感叹:“若是老头自己的坟墓能做,子孙便能享用自家的风水了。”却又不怪安春把做坟墓的钱吞了进去。但凡李福仁一提这茬,她便道:“是你自己做穷了,何必怪儿子,人家做得好的,还给儿子造厝。你又没死,何必着急见那坟墓!”李福仁道:“我是没死,却离死差不多了,倘若做了墓,眼睛一闭心一宽就进去了!”常氏道:“你就一心想你自己,儿子死活不管,尽跟儿子计较做甚。”二春死后,常氏疼儿之心更加偏执,李福仁无语。

  过了满月,细春养池的老板陈建武来贺喜,礼物一干全免,就送了个红包,当众砸在桌上道:“不说客气话了,意思全在这里,看得起我就收下。”当下细春掏钱,叫常氏治了一桌酒菜,也叫三叔一起吃。三叔拒绝道:“我不喝酒,怕你们醉醺醺的人!”细春便陪陈建武入席吃了,酒酣之际,建武道:“听我的话,一定要生个男孩——像我只有个女儿,老婆却让结扎了,这辈子赚来的钱也不知道给谁去,悔得我都懒得赚钱了!”常氏道:“正是,若没有儿子,万贯家财有何用!”又小声道:“也有穷人家养不起,如今去买一个来养也是可以的。”建武笑道:“也想过,但你想,那毕竟不是自己的孩子,赚一辈子的钱给他,也不是滋味。哎,只能往后再说了。”

  常氏道:“去年有人送了一个男娃过来,是山里一户农民生的,已经有儿子了,自己养不起,刚刚两个月,说是一万五,煞是可爱。李怀山本来是要的,跟他压价,压到一万,压着压着,倒被下坂的人要去了,真是可惜。我思量你若有心要那娃儿,就不要这么计较了,如今断了后,损失更大。”三婶接茬道:“李怀山是小气,失了机会,若是女娃,至少也要八千,男娃一万五完全不贵的。现在听说那男娃给下坂人养得已经会说话了,阿爸阿妈叫得比谁都亲。”

  陈建武笑道:“你们莫说这话题,是我的短处,说了伤心,都来喝酒!”常氏道:“你也莫伤心,该买的还是要买,什么能缺也不能缺了儿子。”陈建武道:“正是呀,所以我上来跟细春吩咐,便是穷到砸锅卖铁了,被计生队追到山穷水尽,也要生一个儿子出来!”当天陈建武喝得大醉,电话叫了一个司机开车来才拉走。

  山重水复,世事流转。这一日三婶家里电话响起,三婶接过,只听得那一头问:“细春可在?”三婶道:“细春在塘下,幼青也抱孩子出去玩了。”对方正要放下电话,三婶听出声音,追问道:“你可是安春?”安春道:“三婶,正是我。”三婶道:“既是你,我倒要问一句闲话:如今荷花母子住在县里没钱,整日在街头哭诉,那钱到底如何了,你应该要给她一个交代!”安春道:“莫急,我正要回来还她钱的。”三婶强调道:“他们母子在县里住着无钱,如今伙食都是跟人借的,不急不行,你既答应回来,就赶紧回来处理。”安春道:“知道知道,我就要去买车票了。”便放下电话。

  三叔在旁听了,预言道:“若是安春懂得回来,肯定是在外面遇到难题了,否则这么多钱落在他手上,能过得逍遥是断不肯露面的。”三婶担忧道:“这么说来,莫非这钱被他使光了?”三叔笑道:“那也说不准,谁知道这天打雷劈都不怕的夫妇,能干出什么出格的事来!”当下三婶要打电话,将消息告知雷荷花,三叔道:“别多此一举,安春讲的话从来不可信,若是敷衍的话,雷荷花倒以为安春给你什么好处替他说话了。这个忙帮不得,回不回来过几日便知道。”三婶觉得有理,放下电话作罢。

  又过了四五日,听得安春夫妇回来的消息,离他们出走,恰是半年。众亲友都晓得此事棘手,均不插足,只由一家当事人自己处理去。待常氏有事踅过三婶这里,三婶才问道:“听说安春回来了?”常氏道:“是回来了,说是去哪里,经过北京回来的,天安门都看过了,毛主席也见了。”三叔道:“毛主席早死到哪里去了。”常氏笑道:“就是呀,所以也不知道他见了毛主席的什么,反正是见到了。”连常氏都不知道安春的一身坏名声,倒来炫耀去过北京什么的,倒令三叔三婶在内心叹息了。

  三婶道:“那荷花一直在要赔偿金,这回安春回来该还她了?”常氏道:“安春回来正是要还这笔钱的,原先帮她存着,是怕她在县里碰到什么野汉子,人财都骗了去,二春都白死了;如今她既然逼得紧,安春便还她了,由她自去处理。”三叔嘴里不说,心里却想,你这做母亲的,连安春这番鬼话也信,且不论她会不会找野汉子,那一双儿女总是她来养不是你老两口来养的。世上替儿子护短的,没见过常氏这么无理的,三叔心中有气,便不理会常氏,自顾在天井里望天去了。

  常氏压低声音与三婶道:“有一事须得问你个明白,那清河从前阵子开始,心里不自在,恐慌胸闷,夜里都睡不好,她自道怕是二春闹的鬼,如今回来把钱交割了,该如何做法事除去她的病?”声音虽是窃窃,三叔在旁听得明白,不由冷笑一下,果然不出他的意料:安春必是遇见难处才回来的。天佑二春有灵,在阴间还懂得为妻儿讨公道!三叔道:“那安春不是天不怕地不怕,还怕一个死人?他平时也不信鬼神的,如今怎么迷信了,晓得有报应?”常氏低声道:“那清河梦见二春跟她讨债的,心里难受得彻夜不能眠,那还不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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