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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四


  三婶怨道:“平时不思量后路,临了才抱佛脚,如何做法事,倒也没有所知的规矩。若我看,这法也可一试,用黄纸写了账目,赔偿金多少,做丧事发了多少,如今剩多少还与人家,一一算清楚,在二春灵牌前点香烧了,让他知道这些钱都在,不关清河什么事,如此这般,那二春泉下有灵,许能放过。”常氏道:“那账要算清楚了估计也难,被安春花了一些。”三婶道:“还了荷花多少?”常氏道:“听说是七万五。”这些钱平时大家议论得都心中有数了,三婶胸有成竹边算边道:“赔偿金是十二万,加上给你们老两口做墓的钱差不多一万,交到安春手里的有十三万块,二春的丧事办了一万多,给他二叔六千,至多支出两万,应该还剩下十万,如今你还剩两万五的缺口,如何把账补圆?”常氏道:“那安春去北京地界做事业,还没挣钱就碰到清河这档子病,事业不成,钱投进去了却无法赚回来,只怪时运未到。”

  三叔冷言道:“这还时运不好?若是等他钱花光了再回来,那才叫时运未到,到时候钻到阎王爷裤裆里去二春也饶不了的。”常氏附和道:“也是呀,千不该万不该,他不该用这笔钱的。有没有什么法子,多写点什么花销,把账写圆了,让二春放过她?”三叔道:“嫂子,恕我不敬,我刚听了你一句中听的话,接着你又说不像样的话:你做糊涂账,出入比天还大,连人都骗不过去,还想骗鬼。如今二春既然显灵了,就不要当他是死人,他到了阴间都还牵挂着妻儿呢,容不得安春这么无法无天的!”此话是替二春的妻儿鸣不平,说得慷慨激昂,三人都动容了。

  日后,莲莲和平平都知晓安春是贪了阿爸的死人钱,小小心灵也怀了恨,见面都怒目而视,从不打招呼叫伯伯,此一段孽缘,遗留后世,甚为可悲。

  这一日,消失多年的三春回来了,还带回一个女人。

  亲友邻居齐来道贺,探听消息。三婶也用手绢包了四个鸭蛋,过来探望,见那女子甚是俊俏,操外地口音,便偷偷问常氏:“是哪里的人?可愿给三春?”常氏喜滋滋道:“三春说是杭州的,刚有身孕。”三婶道:“这下好了,儿媳妇和孙子一起来。”又问三春道:“三春,去外面这么多年,该赚了一百万回来了吧?”三春不屑道:“一百万算什么,外面钱多的是,你没运气也弄不到你手上来。”然后兴致勃勃道:“上海有钱人太多了,一回我实在无钱吃饭了,便在街上演戏,说我是做生意的,几万块钱让贼崽偷去了,如今身无分文,没得饭吃。你猜如何?那街上的人给我资助,至少是十块以上,没有人拿一块两块的,最可笑的是,有一人掏了两千给我,我要留他的名字,说日后赚钱了还他,他硬是不留,可见多有钱。后来倒是后悔没有坚持,否则跟他联络上,倒可以再敲他几笔!”

  三婶听了他这般说辞,已是摇头,回家再说与三叔听,三叔笑道:“你还指望他富贵还乡?他就是狗改不了吃屎的,一辈子犯贱,若能混得开,他是不回来的,如今绝对是身无分文。”又道:“别看他刚刚回来到处招摇,人家看不出底细,只几日便现出原形:本是个到处敲诈的坏崽,就他娘当他是宝贝了!”三婶道:“许是娶了媳妇,人才会懂事的。”

  常氏给三春找了两间住处——如今搬到县里的人多,住处甚是好找——将他和女朋友杭州人安顿下来。恰此刻计划生育抓得又紧,两人没有结婚,又没做准生证,不免要提心吊胆。那监视各家各户的探子,早已知晓了杭州人未婚先孕、躲在此处的事实,便来家探询。常氏便老实道:“确实是从外地刚回来,没来得及结婚,你们务必要手下留情,不能抓了她的。”那人道:“只有一个法子,务必要赶紧办了证明,把结婚证准生证给办了,否则镇上来人肯定要抓你的,抓去了就没办法了。”常氏为此着了慌,三春却不着急,道:“不用他来抓,我们自己打胎去。”常氏道:“哎哟,不能这么做,还是想法子结婚把准生证办了吧!”

  三春道:“你给我去弄一笔钱来?”说得常氏哑口无言。次日,三春便带着杭州人去镇卫生院做了人流——那女人不知三春的底细,跟着他全是因为相信他一张嘴,因此完全听他的。等常氏知道,悔之莫及,只好亡羊补牢,催促他们结婚。常氏自作主张,背着李福仁借了几百块利钱,给她做盘缠回家去开证明——那三春回家来却是身无分文的,而常氏和李福仁已经没有经济来源,完全靠细春每月拿一二百元做生活费。

  那杭州女人回家开了证明,打了电话回来,让三春寄一笔钱做路费回来,三春回道:“你若是有钱拿一两万回来,就结婚,自己没有钱,就不要回来了。”至此,这桩姻缘了然结束。邻人亲友得知,不免又有一番议论,三婶怪常氏不懂规划:若借些钱,在县里找个住处,让杭州人把孩子生下来,三春有家有口,说不定就成人了。三叔却评论道:“那妇人离开三春,是她的福气;若一辈子与三春为伍,那才是苦命人,既要养孩子,还要做了给三春吃,不可能有好日子过的。”又有人道:“那三春天定是无妻无儿的命,就是女人给他生了孩子,也是留不住的,早走是好!”是非假定,各有说法,一段尴尬姻缘,只留些谈资与他人闲说。

  三春只在家中混饭吃,李福仁看不惯,劝常氏道:“莫要让他上桌了,如今我们吃的是细春的饭,你还养他,没这道理的!”常氏也晓得三春这么混不是个事儿,这边劝三春道:“儿呀,你学乖点,你做点什么活,为娘的已经老了,再过几年便无法呵护你了。”一边又跟李福仁道:“儿子饿着肚,你忍心让他饿死么,我也不是没劝他干活去呀!”因嫌李福仁在这里阻挡,又叫三春等着饭点过后再过来吃饭,一味护犊。

  三春听了娘劝他去干活,却回道:“蛖,这年头只稳稳坐着,又饿不死人,何必跟牛马一样拼死拼活去干!”这番理论传出,村人传诵惊叹:那农人自出生以来,只知道种瓜得瓜,种豆得豆,一分耕耘,一分收获,进一步又知提倡勤力,懒惰可耻,却不想三春有反其道而行之的道理,却也可行。如今粮食不缺,村中虽有懒散之辈,却从未饿死过人,不比那六?年的饥荒。人叹三春不愧是读过书的,只是不知这书读到什么邪道里去,说的话看似无理,却驳它不得,令人哭笑不得。

  那一日,李福仁杀了个回马枪,觑得三春正吃得津津有味,常氏还在锅里加菜伺候,怒从心起,夺了三春手上的筷子,往窗外扔了出去。三春也怒,站起来只伸出胳膊肘一推,李福仁便往墙角倒去,天幸墙角还放着一张椅子,竟然跌坐其中,已说不出话来——他腿脚早就无力了。三春趁势把桌子掀了,碗筷劈劈啪啪跌落在地,指着李福仁道:“你是老不死了,我不跟你计较,吃你算是看得起你,以后不来这里吃呀,你也记得,老得动不了别叫我!”说罢,出门扬长而去。李福仁已经气累交加,只能低声哼哼道:“这畜生,这畜生!”

  常氏先是去拦三春,又来搀扶李福仁,惊慌得眼泪都出来了,道:“冤家呀冤家,你莫再跟你爹动手了!”又叹道:“儿子来吃口饭,你又何苦呢!”李福仁支起身子,道:“你还护着这畜生,只要你护着他一天,他就一天不能变成人,你疼他,却不知他就是你害的,我这条老命要送他手里了!”常氏道:“我如何害他哩,说给人听都不信的。倒是你这样逼儿子有什么好处,原先四个儿子,二春先走了,三春又被你逼得不知下落,你可知我这心头跟掉了两块肉似的。如今三春幸好懂得回来,你又何必再逼他走,让我心中如何落忍!”说罢,伤心成泪人了,她一心只知团圆和好,如何能想到“你疼他便是害了他”这番道理。李福仁一时也无言,动了动老胳膊老腿,幸好还能用,无有大碍。常氏低头拾那残碗碎片,又扫那狼藉菜肴,老两口竟然再无语了——越老,那爱与恨便越执着,再多言语也无益通融了。

  此后三春倒不来这里吃饭,没有吃的,便候着常氏道:“娘,没有米了,帮我弄点过去。”也不用自己动手,常氏便偷偷将米送了过去。没有烟酒钱,也是常氏这里支取。不仅常氏这里支援,那三春自有一套生存法则。算好了,这个月该去大姐处借钱,下个月该去县里大姨那里借的,过节该去东家借过节费,过年该去西家借,如此精打算盘,来往游击,便是他怎么也饿不死的道理。亲戚没有不被盘剥过了,他的借是黄鼠狼的借,从来不言还的。亲戚们借一次还客气,借两次三次就有变脸的,他也不惧,谁不借便数落谁,道:“我到某某人那里借几千几百都有,向你借几十也不给,没见你这样小气的,还配当国家干部呢!”又有道:“还是我亲戚呢,没见过这么无情的亲戚,眼见我无钱过年,也不帮一把,这么没良心的人一辈子不会发财的。”种种难听的话,不可思议的逻辑,不一一细表。

  后来那借钱的主儿,不仅是亲戚了,凡是熟悉的人,都敢借,特别是本村在县里做生意的人,他便会急匆匆跑到人家摊位上去借,让人很难拒绝。凡此,借名远扬,坏名声自然会传到李福仁那里去,倒是令他扪心自问:“这样的人是我生的么,我一世老实,哪里来的这个种!”失望之情,只有那生了不肖之子,天天烦心的人才能体会。倒是常氏并不放在心上,道:“他能借到钱是他本事,总比饿着肚子要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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