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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四


  晚间,踅到前厅安伍家来,见安伍媳妇正在洗碗,便问道:“安伍没有回来?”安伍媳妇道:“去池里了,说是池爆了,赶下去看了。”又问:“好似看见细春倒回来了?”常氏道:“他在下面淋了雨,都病了,正打发他卧床睡去。那池爆了,要紧么?”安伍媳妇道:“不知爆到什么程度,待他回来便知!”常氏道:“正是,老天不长眼。细春他虽病了,却还挂念着池里,我倒是跟他说你一个人急也无用的,池是大家的,该如何补救大家去补救。”安伍媳妇道:“他们人都赶下去了,你让细春休息哩,也不差他一个!”当下常氏也没探听个消息出来。晚间李福仁在街边逛了一圈,在店头听得好多家鱼塘都爆了,成了村里的头条新闻,又都感叹这经年不遇的大暴雨。

  次日,三春却幽灵一般地回了——向来都是在外边混得不好,或者有求于家的时候,他跟狗似的摇着尾巴回来。这一条规律灵验至极,以致一到家,常氏便忧心,李福仁便恼怒。虽如此,却还是一副神气活现的样子,见细春也在家,便跟细春要了烟抽,又问了究竟,道:“池爆了算什么呀,若有人来找你算账,你便让他来找我,谁看池没有失误的。”李福仁却怕他疯狗乱咬人,道:“你莫管细春的事,自己屁股擦干净,别再麻烦家人便是。”

  这话是有缘故的。三春这些年,惟一为家里做的事就是找麻烦。前事不计,单说一桩与他姨夫的事情。因他姨夫在县里接些手工牌匾的活儿,有时候活多了要找人手,又知三春在县里浪荡无所事事,且学过一点木工,许是能用得上,便叫他来帮忙。三春去了,先是打了几天下手,不亦乐乎,挺有工作热情,给姨夫递烟递茶,还主动去送货。那姨夫正自庆幸找了个好帮手,思量叫到身边长期合作的。

  说时迟,那时快,却不知三春却已经在背地里干了坏事——把货给顾客送去,却也把钱给支取了,有钱到手,便一去不返,这是他一贯的作风。姨夫想他还算勤劳,手脚灵活,还能说会道,是个用得着的角色——却只是三分钟热度,也是他一向的风格。若不这样,他早就成材了。姨夫赔了夫人又折兵,不免把抱怨的话捎带下来,李福仁和常氏只能将话吞了,谁叫是你生的儿子。这只是一桩。又到处借钱,凡能够借的亲戚都借了,那亲戚们也互相传话,都晓得是个借钱不还的主,借了一次二次,门便关上。这些话自然会传回家里,常氏只当是没听见,那亲戚们也知道三春是不肖的,自然不会上门向老两口讨。因此,只要三春不在家,便是清静了。

  李福仁本是不理会三春的,因有这些事,便责问道:“从前你吃喝拐骗只是骗外人的,如今却向所有亲戚都借了钱不还,叫我跟你娘哪还有脸面搁在世上。人说养儿防老,我对你没有指望,只求你不麻烦我们也罢,却还是糟践我面子,哪一日你才能够消停!”三春倒是毫不在乎,道:“说那么严重做甚,又不是杀人放火的事,也不至于找到你头上来。亲戚朋友比我们有钱,借一点钱给我使也是天经地义的,富人接济穷人,老天也知道不过分的,你操那么多心!”李福仁听了,几欲气绝。他早知道若跟三春讲道理,几乎是找气受的,三春那一套理论谁也吃不消;只不过有时候忍不住气盛嘴闲,便不由自主说了。

  李福仁道:“你若是做事业,做生意,做好的事,人家接济你,那是应该,你借的钱是喝酒赌博,完全不想还的,世上没见过比你更没良心的人。”他虽是不大会言语的,但动了气,也会骂得损些。常氏听了便不高兴,道:“你也莫把儿子说得那么不堪,兴许要过几年才成事哩,人时运不到,想成事也难的。”三春有了娘的支撑,倒神气起来,道:“还是我娘了解我,我也想做生意想成事的,可是没有大本钱呀,先填饱肚子再说呀,民以食为天没有听说过吧!你老农民就躲在家里懂得什么道理。”李福仁见娘儿俩联合起来,也就不再理会,自顾找清静去了。

  待安伍回来,常氏便又去打听池里的状况。安伍道:“雇了人在补堤。爆了十几个,鱼虾都流走了,蛏还能留得住一些,今年肯定是要亏本的。”原来那池塘是立体养殖的,土里种蛏子,水上养对虾或者鱼。又道:“细春病好了么,好了让他快下去帮忙。”常氏道:“这孩子,那么多池爆了,他可能没见这架势,都吓坏了,没有人怪他吧?”安伍道:“怪他小孩干吗!今年形势是这样,天气不好没有办法。”原来这池塘养殖,管理还不是很科学,虽然在养殖技术上都请专家了,管理上还是农民式管理。倘若谁经验不足,料放多了引起水瘟,酒喝多了忘了放闸,观察不细而没看出疫病征兆,诸如此类的失误,都被认为是天时不好,水势不好,乃是农民靠天吃饭遗留下来的陈见。

  常氏忙回来说了情况,恰三春听了,道:“我就知道没事。”又自告奋勇地跑到楼上告诉细春——细春从塘里回来后一直躲楼上吃了睡睡了吃,道:“阿细,无事了无事了,跟你说有什么问题只包在我身上,我替你解决就是——对了,借几块钱买包七匹狼,这乡下的牡丹什么的抽不惯!”细春听说无事便振奋起来,给了三春五块钱。三春笑道:“如今你赚钱了倒这么小气,我告诉你小气的人是赚不了大钱的,能赚钱的人都是大手大脚!”又从细春手里拔了五块。细春道:“就你会说,也没见你赚大钱!”三春道:“你懂得什么,钱到该来的时候就会来,你看我这手相,绝对是有钱的。”把手掌伸了过来。细春道:“不看不看,等有钱了拿钱我看。”

  当下细春便下楼,跟安伍一起去鱼塘——经过这一遭,吃了亏长了智,日后用心成熟不少。

  李福仁原先以为三春稍作停留,便又出去混的,他已习惯了三春把家当成客栈。却不料,日复一日不见他走,便开始催促。三春便道:“这么热的天,狗都不去寻屎吃,要人去哪里!”常氏也劝道:“你就让儿子在家住一段,待天凉了出去做活。”只是这一年,天气由夏转秋,由秋转冬,却见三春始终在村里浪荡。李福仁对吃白食的一向不客气,把坏话都骂遍了,那三春却如一条忠心耿耿的狗,不肯离家。有时为了应付李福仁的驱逐,他也动了游击战术,或去美景、美叶家里混吃几天,或去细春的池塘喝酒喝几天,或是常氏派他去走个亲戚门头的,所到之处,能借能骗能哄到钱的,一概不放过——那常氏后来去问了神仙,问的是:我那第三个儿子也不是傻瓜,也不是本事不如人,为何不思成家立业,只是一味浪荡胡过?那神仙掐指算了,回的是:祖上坟墓风水如此,必定有一人是不成事打光棍的。时不待人,年关又至。这一日,街头店的细清抱着账本走进厨房,道:“阿姆,大过年,来要账了。”

  常氏正在擦洗木门板,准备过年,道:“何时欠你的账,我倒不记得。”细清看了账本,垂首凝神道:“都不是你赊的,是三春,赊三次烟,一次白酒,一共是十八块六角。”李福仁正抱着火笼进来,早听见了,道:“他欠的钱合该他自己还,不该跟我们要的。”细清道:“是哩,我正是来跟他讨哩,他不在只好跟你们老两口说了,你们还是合家吃住吧?”李福仁道:“他是赖在家里吃老人的,可是我们并不与他还债的。”常氏道:“细清侄,他这会儿是不在,待他回了,我叫他自己跟你打理账来。不怕你笑话,一说到三春的麻烦事,老头就急!”细清道:“那就你转告了。”悻悻走了。李福仁已是怏怏不乐。

  细清只是头一个来讨账的,一连两三天,讨账的比走亲的还勤快,只一个接一个来,多是三春赊烟酒的,其他有各种吃食用物,从上边街到下边街店头一律不放过。又有那前日来了寻三春不得,今日又来的,常氏应接不暇。能应付过去的则应付了,只道三春不在家,待他回了自己清账去。却并非每个都能这样应付过来,也有的纠缠不休,钱数少的,人家也不愿意来第二次,兀自要算清,常氏也只好替他还了。更甚者,如李怀温的儿子来讨账,并没有那么好对付,只是道:“你儿子和你是一家,他不在,就该你出的,这是常理。若你叫你儿子到处赊账,人来讨了便躲开,你只用嘴皮打发了,那岂不是骗子吃白食!”说得有理有势的,只叫常氏还不了口,只得道:“哎哟,大侄子你莫这样说哩,若有钱我也会替他还的。”

  李福仁却气已在胸口堵了几天,胡乱发狠道:“你莫来讨了,我没生这个儿子!”那李怀温儿子却不依,道:“全村人都知道他是你儿子,就你不承认,这不是明摆着赖账吗!”李福仁气得要动粗口,那李怀温儿子也不示弱,决意干上了,害得常氏嘶声叫人过来拦开两个,急得眼泪都流出来了。同厝人来劝,七嘴八舌好不容易打发了这一遭,常氏再也不让李福仁在家里呆了,只叫他出去与老头耍嘴去。合着那三春知晓这几日是讨账的日子,也不知躲到什么角落里龟缩不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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