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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三


  当下待二春回来,合家商议了之后,便商定每月交一百元到常氏这里做了伙食费,合起来吃了,其他的钱各自管各自的。这比起原先一股脑把钱交到常氏手里操持,要让雷荷花放心得多了。在农村,要么就是婆婆当家,要么就是媳妇当家,这种合家的,却比较少见,邻里都将它做了奇闻传开。后来又有人打听到是亲家母的主意,都道这个亲家母是精明的。又,因李福仁体力退了,在美景等劝说下,终于把一半的田地租了出去,若谷子不够吃,则要一起去买的。不论这家是媳妇还是爹娘主持,二春没有分毫意见,只是一如既往干他的活。

  年复一年,无事则过,有事则提。却说安春把田租都预支了,到了农历六月时节,家家户户都吃早米,喷香可人的,倒让清河馋了嘴,便使唤珍珍道:“到阿婆那里去要袋新米吃。”那珍珍已有九岁,颇懂事了,安春常支使她去常氏那里借米借钱的,熟络得很,当下便找袋子去。清河道:“不要找袋子,阿婆那里有,要偷偷跟阿婆去说。”珍珍听话,便蹦着小脚一路来了。常氏刚摘了茉莉花回来,正在后厅石台上洗脸擦汗,珍珍便道:“阿婆你低下头来,我有话跟你说。”常氏便侧了头道:“乖儿,有什么话对阿婆说的。”珍珍攀住常氏的头,附着耳朵道:“妈妈说想要吃早米,叫你偷偷取一袋。”

  常氏嘴里不由抱怨道:“你爹自己不种田,这时候倒懂得吃早米。”嘴里便是这么说着,心中是答应的,这一点珍珍心里也知,当下便等着常氏。常氏道:“阿婆一身臭汗,让我擦洗完了再给你取。”又问道:“你是不是放假了?若是放假了明日跟阿婆采茉莉花去。”珍珍老实答道:“放假了,妈妈要我抱弟弟呢。”又找话题给奶奶听,道:“阿婆,老师说香港收回来了!”常氏边用湿毛巾擦背边应声道:“哦,收回来啦,放在哪里,莫不是放在县里?”珍珍茫然道:“老师没说。”常氏道:“若放在县里,叫你爸爸带你去看,长长见识。”当下擦洗完了,便领了珍珍去楼上谷仓里取米。因老鼠猖獗,碾过的米放了一瓮在厨房,剩下的收在粮仓。常氏在粮仓找了个鱼鳞袋子,装下一二十斤新米,让珍珍试着背了,问道:“能背得动吗?”珍珍道:“背得动。”

  常氏还在一块一块地放粮仓的门板,珍珍兴冲冲自顾背下楼去了。恰在楼梯口被雷荷花看见了,一眼就晓得是怎么回事,颇为不悦道:“珍珍,往后别来阿婆这里要米了,我们自己都不够吃的。”珍珍已到了领悟人情世故的年龄,只怯生生停了一下,便做贼似的一溜烟跑了,隐约听得雷荷花在后面不满道:“吃白食的一家?子……”?清河见珍珍收获而归,还颇开心,就顺嘴问了谁取的米,又谁说什么了没有,珍珍便将雷荷花的话照实说了。她是怕雷荷花的,说得雷荷花的态度口气都栩栩如生的样子。

  清河听了,新恨旧怨从丹田生起——原先雷荷花跟常氏又合家了,清河与安春暗暗鄙夷过,说她只是要搜刮老两口的便宜,又怨老两口对自家不够好,只因与二春合住,什么好处便都是二春一家的,这是长久的积怨——当下清河哪忍得这口气,若是安春在,便是安春去闹了,偏安春不在,便亲自出马,拉着珍珍闯了下来,恰雷荷花在后厅,因此面对面叫道:“你若有什么话就管当我面说,当孩子面骂什么没良心的话?我家孩子想吃早米,下来拿一点有错的,那米是爹去种的,也不是你去种的,有什么资格可说的……”只一阵高声吆喝,把后厅乘凉的人引来了。

  那雷荷花手里正抱着娃娃,见清河气势汹汹,怕她扑过来,早已胆怯了,口才又不好,只是细声分辩道:“我也没说什么呀,你们都来评评理!”同厝的妇女怕出事了,赶紧拦住清河道:“同一家人,都是妇女人家,有什么事好好说。”又找常氏道:“阿姆哪里去了?”有人道:“好似拿茉莉花去收购了!”清河只是不饶,道:“你趁着跟两个老的合一家子,吃他的,喝他的,使唤他,我不提意见已是对得起你,倒轮到你来提我意见。若不是安春没本事,又不得爹娘疼,我也能过上张口就来饭的日子!”越被众人推搡,越想朝雷荷花扑去。雷荷花只是朝着众人道:“你们评评理,她怎能这么说!”其实只指望众人来帮,不至于打起来。

  常氏慌张地赶了进来,因她还没到厝,早有人告诉她两个儿媳妇吵成一团了,当下厉声叫道:“哎哟,你们莫吵,有何事关门再说。”她的声音是柔软的,一提高嗓门便成声嘶力竭的细声,又是平常不曾有的严肃,倒是让两个儿媳妇肃静下来。清河转头道:“娘,你回来了也好,平时偏心她,我也不曾说什么,如今就?珍珍要?吃点早米,她倒挑鼻子竖眼,没见过这么不识趣的婊?子……”?常氏用变了调的声音道:“都莫说,都先回去,这么多人瞧着,你们不羞我也羞!”众妇女帮她一起把清河拥出去,那清河一顿臭骂,气消了些,又赢了势,拉着珍珍骂骂咧咧且回。转身过来,那雷荷花已是泪眼汪汪,被人欺负了的样子,只道:“不曾见过这么坏的女人!”常氏道:“你也莫说了,快把孩子抱进去,别吓了他。”

  待静了下来,常氏便问雷荷花原委,雷荷花也说不出究竟,只道对方无缘无故劈头盖脸就来了。晚间,常氏又上安春家去,一意要解开这个心结。恰安春也在,清河便将平日怨气一五一十道了出来。常氏道:“自打你们两个进门,我也不曾偏心向谁,凡儿子要的,我能给的都给,对孙儿也是一样的,都是心头肉。如今你要是看出一碗水端不平,也决计不是我想这么的,做事手脚总有偏差,况且跟二春一起合住着,什么事你也莫计较了。她山里人,有一两句闲话,听听就过了,闹了出来只会不好看,也让娘为难。”清河听了,只是气嘟嘟不吭声,心中的成见一时哪能去掉。倒是安春不计较这些,道:“莫说了莫说了,你们妇女人家就爱耍嘴皮子。不如叫爹把早稻谷卖我几担,反正我要去买米吃,你那里一时也吃不完的。”常氏道:“也是可以的,回头你跟你爹说。”常氏说毕,讪讪回去。虽一时再无冲突,但妯娌不和自此结下,也是常氏一段心中之不爽。

  19

  雨瓢泼地下,天地间只剩下一片湿漉漉的苍茫。细春打开窗户往外看,成片的池塘全被雨遮住,近处的还能看见一点水光,远处的就和雨浑然一体了。一阵剧烈的海风带来雨箭横扫过来,差点把探出的脑袋给拧了,细春赶忙缩回来,对阿扁道:“没法出去,等雨过了再看。”阿扁道:“无事无事,继续喝酒。”两人又继续喝,每喝完一瓶,就把瓶子摞在堆成一个小山的空瓶子堆上。先是边喝酒边玩二十一点,后来玩不动了,两人靠着床就睡了。这下雨天颇为凉爽,两人都喝得红到脖子了,扯着小床单盖了肚皮,睡到天昏地暗去了。

  这一年养池,倒没有遇到鱼虾瘟病,却是遭到严重的连天暴雨。全村统计大概有十来家的塘堤崩溃,最大损失到颗粒无收。那海水养池,虽然一养就是上百上千亩,但为了防止疫病交叉感染,便于管理,基本上都以十五亩为一个池子。但筑堤坝的是软土,一年一筑,极不结实,碰到这种连续数天暴雨,堤坝已经多处瘫软,加上水位上涨,随即轰然决口了。第二日,细春和阿扁醒来,数个池塘都有一段段的塌方,海浪抛进池塘,轰然澎湃,引得塘里的青鱼兴奋异常,跃起数米,与浪头逐高。酒醒处,两人魂飞魄散,脚下是陷脚软泥,眼前茫茫一片海塘,便是千手观音,也无回旋挽救的余地。此刻,人在大自然面前,只觉得渺小得很,当下跑到主楼打了电话,把险情告知上面,便没了魂似的往马路上拦了一辆三轮摩托车,往家里跑。

  常氏猛见得细春跟落汤鸡似的跑进来,嘴巴发白,浑身哆嗦,忙问究竟。细春牙齿磕碰着,一时也说不上来,倒是眼泪滚滚而下了——原来是堤坝塌了怕自己负不起责任。倒是李福仁冷静,道:“你莫问了,烧汤让他洗了,再泡姜汤给他吃要紧。”当下细春擦洗干净,暖了身子,边把来龙去脉说了,躲到楼上蒙头睡去。

  待常氏煮了两个红枣鸡蛋送上去与他吃,吃了两口又吃不下,内心惶恐不已。常氏劝道:“你莫怕,老天要塌池你有什么办法,若有人要怪你,有为娘的顶着,他不敢拿你怎样的。”因连天下雨,李福仁也没去干活,在家悠闲着,也上来听事,插嘴道:“当年我给地主放牛,有一头牛摔下了岩壁,我也是这么慌慌张张地跑回来,这时候都想要爹娘庇护哩!”细春道:“后来呢?”李福仁道:“后来能怎么样?穷人家怎么能赔得起牛,也是爹娘去求了,那地主也是好心人,也不为难,只要我继续给他放牛就是。”又道:“上次我去你们池里看了,到处是酒瓶子,看得我心疼,那一年得喝多少酒,喝得太凶,难保不出事的。”细春道:“那池里什么都没有,不喝酒打牌,过不了日子的。”常氏嗔道:“你莫说儿子了,让他安心歇息。”又道:“待我去打听了,有甚麻烦你爹和我来处置。”细春在爹娘宽慰下,心神安定下来,吃了东西。又因淋了雨,嗓子也哑了,有些感冒的症状,被常氏察觉,常氏又去诊所给他拿了药片,取了开水,让他立即服下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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