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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五


  待到那大年三十,鞭炮响了,讨账的再无理由来了,三春便冒了出来,无事般回家吃团圆饭。连常氏都不得不叹道:“儿呀,你去了哪里,家里门槛都被人踏平了。”李福仁倒是气得都不再生气了,只是冷言道:“你不要再回这个家来了——嫌惹的麻烦还不够多?家里无力为你擦屎了!”三春早知道李福仁话里的意思,道:“有什么了不起的,我欠人家的钱合起来也不过是两三百块,弄得跟天大的事一般!”李福仁道:“我不想理会你是多大的事,只要你不再踏进这个家来,脱了干系!”父子俩一言一语,虽不火暴,却把一家人都弄得尴尬,全无过年的祥和气氛了。常氏做和头道:“大过年的,你们莫再吵了,有事过了年再说。”停了半晌,李福仁道:“过了年你就另谋出路,别在这个家白吃白喝了。”三春理亏,也不言语,当下众人说了别的话题,常氏招呼一家吃团圆饭不提。

  安春的池夏天也爆了,损失不少,一直喊叫无钱过年。凡到街上,遇见也有养池的人家,必诉苦一回。那养池的,没听他诉苦完,倒是自己就叫苦连天。原来今年爆了十几处池塘,殃及上百户人家,合计损失不少。又传今年正月的赌场,赌资也不如往年大了,往年赌场里呼风唤雨的角色,少了许多——这村里凡有钱的,大多是靠养殖的。不单养池的亏了,做工的也亏了,因那蛏子收成的时候,要雇村民去土里一个一个地掏,一天能赚三十块,因此今年做工的也少了收成,正所谓一损俱损。无钱,一个个都颓了,正月里过年也少了些气氛,此为全村形势,一笔带过。但说过了初五,李福仁惦记着把三春逐出家去,一吃饭就催促他走,那三春能赖便赖,像个太极高手,腾挪闪躲,能吃一天是一天,能吃一顿是一顿,倒把李福仁惹急了。

  这一日中午,李福仁见他凑在人堆里吃饭,便铁了心,从墙角操起扁担,直要砸过去。二春也在吃饭,见了,赶紧叫道:“你快走,别让爹打你!”其实兄弟都是烦三春在家吃白食的。三春见爹动真格的,趁着二春把爹拦着,赶紧丢了筷子,落荒而逃。常氏是女人家,对父子矛盾毫无办法,一边觉得李福仁的倔脾气是有道理的,一边又心疼儿子,不知帮谁,只是喊叫道:“你莫使家伙,吓坏了孩子!”那李福仁见三春逃了,这才放下扁担落座——平日里跟三春一同落座便窝火。常氏道:“大正月的,你连饭都不给孩子吃,叫他怎么办呀!”李福仁瓮声瓮气道:“你若还让他吃下去住下去,后面你不晓得要给他承担多少债务,他不剥你两层皮是不甘休的,这一点你还不明白!”常氏也只能无奈轻叹。

  三春跑出去片刻,没等大家吃完饭,又进来了。想是思量出对策了,叫嚣道:“老头,要赶我出去可以,今天就在这里算清楚,你要把房子分我,把该我的财产分我。你不能生了我下来,现在就这样赤条条赶我走,要不然当初就不要生我!”李福仁回道:“要财产,家里有什么财产,你给家里挣过一分钱吗?我是当养狗一般白养你这么大,供你读那么多年书,如今你有手有脚,没给家里一分钱还要财产,亏你说得出口!”三春煞有介事地指着李福仁,像个村干部一样,严肃道:“我不跟你?嗦,第一,你要给我找住处,第二,分我家产,我便跟你脱离干系,否则,便是打死也不离开。”

  李福仁生气,又要起身拿扁担,被二春摁住,二春对三春道:“哎呀,你莫要?嗦惹爹生气,先出去,回头分家的事跟娘商量,爹也不管家里钱财的。”三春朗声道:“好,我先出去,等你回复。不给我回复,休怪我不认父子情分,按江湖的规矩来解决。”二春不耐烦道:“好了好了,在家里也耍派头了!你快走吧。”三春便点了根烟,转身潇洒而去,李福仁方把这一顿饭完整吃了。

  常氏知道这对冤家父子势必是要分开了,一家人商讨后,便去帮三春找住处。如今村里老旧大厝,都有些空的厢房——有些人是建了新厝搬出去了,也有些人是去县里做买卖租房住了,也有的是儿女外出成家立业了,就留老两口守厝。常氏打听了,晓得高利贷李怀祖的儿子在县里建了新厝搬走了,空了房子——且是前几年刚建的红砖水泥新房,如今就独剩李怀祖一人看着。常氏便去问能否给三春匀一间居住,李怀祖道:“住倒是可以,只不过,我儿子建这新厝花了五六万,住是要花一点租金的。”只说到此处,常氏便打了退堂鼓——她是绝不想让三春住有租金的房子的。又问了两三处,皆是有空房,但都是主人要常回来落脚,不想给别人住的。又打听到扁嘴鸭夫妇——原来扁嘴鸭是走街串巷做各种买卖,后来到县里卖水果,却最有赚头,当下便专心做这一营生,夫妇便住到县里去了——因过了十五要回县里住,房子怕空了没人气,却愿意拿出来给人住。常氏喜不自胜,当下要了一间厨房一间厢房,与三春看了,三春道:“无所谓,你生活用具、吃的喝的给我拾掇清楚便是。”当下常氏又备了米,生活用具扁嘴鸭那边有的便先用着,没有的自己又拿了过去,准备妥当,十五之后便让三春过来住了。

  三春虽过来,过了孤家寡人的日子,可是他既不务农,又不务工,哪来吃食。没得吃没得用了,便溜到常氏跟前通知道:“娘,又没米没钱了。”常氏便背着李福仁,跟老鼠搬家一样,什么没有了便搬什么过来,资助他过一天是一天。那亲朋好友,谁都想不通三春为何年纪轻轻就这样混下去,全都指望他有一日能清醒过来出去干一番事业的。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全然找不到一个后生如他这样:他像一个谜,只在亲戚嘴里被谈论着,被琢磨着,被期待着,众人若有问他的情况,都是问:“噢,他人还没有变呀?”

  一日细春从塘里回来,闲谈中与常氏道:“以后叫三春莫去我塘里,又不做工,去那里白吃白喝的,胡说海吹,人家看我面子不说,暗地里是很讨厌的,搞得我也不好做人。”又道:“他若肯去做工,来我塘里讨蛏倒也可以。”常氏暗暗记住这话。三春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偶尔来家里一闪,若见李福仁在,便装作无事样溜走。恰这一日来,李福仁下地去了,见只有常氏在家,便探头探脑进来,将身子往躺椅上一放,叹道:“娘,都两日没吃饭了!”常氏已知其来意,便道:“你莫说了,我去取米给你。”又道:“每次你来取米,也不把袋子带来,我这里袋子你一个个拿去不回,我没得袋子装了。”

  三春道:“我敢拿袋子来?若是爹在家,岂不是被一扁担砸死!”常氏道:“也不怪你,现今家里有红苕,你也取些回去,和米煮了,煞是香甜。”找了一个塑料袋,从瓮里掏米装了一袋,又装了一袋红薯,搁在三春身边,道:“一会儿你从偏门出去,也莫让你二嫂看见。”三春道:“这些东西,我怎好意思拎着过街,还是你抽空帮我送过去。”常氏也依了,道:“细春叫你莫去他塘里吃喝了,要去倒是可以去他塘里讨蛏做工,一天也有三十块可赚的。”三春笑道:“什么吃喝?我去他塘里是看看他有无受人欺负。叫我去做工,亏他想得出来,你没瞧见讨蛏做工的都是谁,都是妇女老人,做下脚料活的。”常氏道:“哎哟,儿呀,你莫轻视这个,也有壮年后生去的,赚的都是现灵灵的钞票的。”三春道:“不去做也饿不死,何苦干那么累的活!”

  20

  若是没有三春,老两口的晚年不能说如何有福,却是能过平淡日子,享受儿孙绕膝的乐趣。有了三春,李福仁就如养了个仇人。如今虽不住在一起了,但摩擦还是有的,逢着那三春来蹭钱蹭米的时候,被李福仁瞧见了,不免一顿臭骂。儿子自然也不甘示弱,说是老子将他赶出去,却没有分他财产什么的——真是人生尴尬一景。

  大塘里蛏池要扩张,便把李福仁这些私人蛏田包围进去,一千多亩。大队发了通知,又令人员到各家各户做工作,户主有两种选择,一种是可以把蛏田卖给大塘,得到一次性的赔偿金;另一种是租给大塘,每年按照面积和收成状况,分得租金。这种圈地,农民的工作是最难做的,也有人不愿意把蛏田卖掉或者租掉,想自己种,成了钉子户。但那大塘的股东是有办法的,先给村中几个有势力的人家做了工作,塞了红包,然后开会,让这些人带头鼓动村民把蛏田卖给大塘。将刺头先软化了,碰到还有不愿卖的人家,直接拿象征性的赔偿金给你,你若不要,也休想去种——他早已把你的地圈进去了,又配了多名打手在下面,你若有不满之处,便是自讨苦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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