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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二


  李福仁在人群中听得有味,但他不会说。而李兆寿却是喜欢听些外边消息,又喜欢谈论的,道:“那台湾的头头叫李登辉,也是姓李的,不如我们去请了族谱,把他的源头也找出来,跟他说是同宗的,不必打了;若要打,也小心点,炮弹不要打到我们村里。”众人听了都笑,有的道:“族谱倒是可以找到,只要是姓李的,都逃不过这一宗,只不过叫谁送信的好。”高利贷李怀祖道:“送去倒不用担心,我晓得,你把它往镇上送,镇上会送到县里,一层层送到中央,让中央交给他,保证丢不了,谁弄丢了谁拿去砍头!”一个后生不屑道:“中央现在正准备跟他打仗的,哪有心思送这个给他,即便送了李登辉也是不敢要的。”老八道:“倒是有一人,许是你们都没有想到?”

  众人忙问是谁,老八卖着关子道:“李木生呀,他不是在台湾吗,叫他交给李登辉呀!”原来这李木生解放前被抓了壮丁,后来跟国民党兵到台湾的,这几年跟村里宗亲联系上了,大家都晓得。众人也觉得有道理,但也有人不信李木生能联系得上李登辉。那也有人道:“听说我们这里的钱是比台湾的钱要大的,他们的钱那么不顶用,怎么日子过得比我们好呢?”又有人说:“是呀,听说生活比我们这边好许多,若李木生有回来,问问他便知道怎么回事。”这村人谈论时事也只是一味胡谈,谈到最后也只是茫然,又颇有点担心,能做的也就是去元帅庙问问形势如何了。

  李福仁听了议论,顺便拐到安春家来,说道:“听说跟台湾要打仗了,你那塘前都有解放军来来往往,若打过来,池塘会不会受影响?”安春道:“谁知道呢,县里是挺紧张的,很多单位都有准备,我问我战友才知道的。”又道:“台湾部队要打过来应该不太可能,我们人比他们要多,他们过不来的;只是如果有炮弹过来,倒是躲不开哩,那池塘肯定要决口的!”李福仁道:“街上有人说,可以请神画符保护池塘哩!”安春道:“不信那个,要信就信解放军,上次好似听我战友说,打起来,原来复员的军人也有机会再当兵的,若这次能再当上,回头转业定要弄个工作做。”

  这些话李福仁是不懂了,当下心存疑惑,转回家去,每路过一个店头,都有人在议论打仗的事。接着几天,又有人成群结队,专去马路上看战马和解放军,一是看新鲜,二是打听打仗的迹象。又有村里老人们去降了神,问了形势,有的说这村里有诸多神仙保护,不会有事;也有的说有危险,要防备,若打起来了,则要躲到后山风水林去,莫衷一是。但日拖一日,只是没有开打,气氛也渐渐淡了。

  李福仁已经多日不见李兆寿,这一日李兆寿却踱进屋来,本来他脸上就嶙峋的,此时更加不堪,眼珠子更加浑浊了,恰跟被抓壮丁逃回来似的。李福仁见了道:“哦,你人坏了好多!”李兆寿苦笑一声,颧骨更把鸡皮给撑起来,道:“人坏了倒不打紧,倒是国民党被打到台湾似的,分家了,在家自顾忙了几日!”李福仁奇道:“真的假的?你们三口人分什么?”李兆寿道:“我倒不愿意是真的哩,可老姆早就想分了,如今是找一个由头罢了。我本来寻思自小是孤苦伶仃的,如今怎么也该吃团圆饭吃到老死,却想不到还是不能如意,我估摸着人是有命的:我就是伶仃的命,也怨不得人的!”当下把原委一一道来。

  原来,李兆寿给了李兆会老婆五块钱,这事本来是天地鬼神都不知的,却还是漏底了,跟风一般飞出来,吹到了陈老姆耳朵里。先前还不信,问李兆寿究竟。李兆寿本极不愿意说的,却更不敢说假话,只好交代了。陈老姆自然不依,心中又痛又急,哪听得进李兆寿百般解释,当下便提出要分家。早先,陈老姆前夫去世,孤身带着一个儿子,有媒人牵线是要再嫁到镇上一户人家,后来同厝拦住,说李兆寿孤苦又勤劳,与他一起过不会吃亏,经不住人劝,便跟李兆寿一起过了。后来看李兆寿为人忍让,心中甚是不甘,每每负气道:“当初我要是嫁到镇里去,也不至于跟你这里受窝囊气的,那里有钱人家也是要我的。”李兆寿也知她心有不甘,只能忍气回道:“如今儿子都这么大了,你就莫提这一遭了。”因有这一心结,如今再出了这事,便顺理成章要分开。

  怎么分?她跟小儿子李细怀合一起过;李兆寿分给大儿子李怀合,又因那李怀合已经上门去了,李兆寿只在走廊上又支了一个煤灶,一个人开伙,故而实际上孤家寡人地过了。当下常氏也知道李兆寿分家了,不禁感叹道:“都这把年纪了还分开过。”李兆寿虽然平时一开口便脸上堆笑,内心也有一番苦楚,只淡淡过去罢了。此为第二桩大事。

  又,六月收割早稻期间,李福仁挑担子拧了腰,把一担谷子丢在半道。后用草药浸酒敷了半个月,才有所好转。常氏只好请了稻客把剩余的稻子割完。康复之后,再也不敢使大劲挑担,就连腿脚也觉得无力了,于农人来说,等于失去一半的劳力了。

  李福仁叹道:“我爹是到七十五岁不能做活的,如今我刚过七十就不能挑担,还不如我爹呀!”他的心颇有悲凉的气息,身子骨不行了,山上海里的田地,跟也要完结了生命似的,心疼且慌着!美景听了爹腿脚乏力,便买了羊肉过来与他吃,吃羊肉是长脚力的。她心疼安春老是利用爹的劳力,这回铁心要他的地分出去,不让爹帮衬了。安春倒是叫委屈,道:“我早就想把田地给租出去,只是爹叫了可惜才留的,我还巴不得我做主呢!”李福仁道:“你那一小片田地,自己忙得三五天就可以了,何必租出去,若租出去,自己还要买米吃,哪有听过农家人还买米吃的?”美景道:“爹,你莫管了,反正已经分家,他买米吃也不花你的钱,今天开始,就是他的田地种草,你也莫管一丝一毫。”

  美景下了决心的,安春顺势把田地租给老八。安春呢,把田租了又快活又实惠:先是稻谷还没收割就去人家粮仓里收租,把冬下的租先称了去,吃完了米,又来称。老八道:“公粮也替你交了,租也取走了,还来做甚?”安春理直气壮道:“那点租哪里够吃,明年一年也是给你种的,把租先给了我再说。”稻谷还没种出来,一两年的租都已经收了。老八到街上说了出去,被传为笑话,道安春是天生做地主的,这是后话,暂不提它。

  那美景要爹将自己的地也租了,李福仁死活不肯,道:“我只是身体不如前了,又不是不能做了,田地若租出去,我却做甚?”美景道:“你不要不信,如今你是老了,该休息了,若再闪了腰崴了脚的,倒是要花大钱。”李福仁执拗道:“什么话,村里八九十岁还下地的也有,怎么单我就老了。别人不说,那李兆寿也是比我大的,人瘦得跟一把人干似的,一家的地都是他在做。做农的哪有那么娇贵!”

  美景道:“人跟人是不一样的,你要先歇一阵子。你若不歇,这样干下去,只怕儿子们非但不懂得养你,反都得依赖你。”李福仁道:“我靠他们养我?那是别指望了,没有一个能顶替农活的。说是养池做事业,也没有一个成的,不提也罢!”父女掰了半天,李福仁硬是不依,常氏也劝美景道:“他不服老,你莫管他,要做让他做,将来有一天做不动了,自然懂得消停。”美景也无法,只好不时送一两斤羊肉来,独让他吃,却是有效的,李福仁的腿脚乏力有所好转!此为第三桩事。

  此三桩事:第一桩,仗最终没有打成,只不过一场虚惊。第二桩,李兆寿自从过上孤家寡人的日子,又添了新的烦恼。第三桩,李福仁闪了腰,乃是一道坎,虽然田地还在做,但体力一年不如一年,从此走向暮年了。此三件,为李福仁过了七十大寿这一年记忆犹存的三件大事。

  却说雷荷花生了第二胎男娃后,一边要带两个孩子一边要从早到晚忙家务,自觉繁重,因二春多在外面的,帮不了手,才晓得当家有当家的难处。有次回娘家,便说了这般苦楚。她娘道:“你婆婆不会帮你一把?”雷荷花道:“婆婆她整日洗涮忙着,如今年岁大了,有了时间也喜欢去左邻右舍闲叨,怎能指望她的。”她娘是何许人?乃是闲坐草屋中,却能运筹千里外的,说她是女诸葛便是女诸葛,说她是老精鬼便是老精鬼。当下便给雷荷花一个锦囊妙计,只回去依计而行。那雷荷花回了来,便跟常氏说了男人不在家自己拖带两个子女的麻烦,又道:“娘,如今我看就你和爹两个人吃,不如我们合在一起吃了,柴火也省。”常氏一怔道:“哎哟,你今日才说,其实我老早就这么想过了,都是小家庭,分开了是浪费得紧,我也帮不上你忙的。”原来两方嘴上没说,心里都十分清楚,分家之后,柴米油盐本不要双倍的都成了双倍的了,农家人都是盘算着过日子,都知道合起来吃能省了不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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