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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来这家中有一桩逸事,却是村人邻里都知晓的。四年前,二春也就二十出头,在家闲着,成日跟一伙浪荡子弟玩耍,晚上也不回家过夜,把家当了饭馆,吃了就走。李福仁是极勤劳的人,最看不惯儿子德性,却也不知如何管教,只想把他赶出门去清净。那常氏是极疼儿子的,做了好人来呵护,让二春也能混日子。逢着一次,大女儿坐月子,常氏一去伺候了个把月,那李福仁自己在家做饭,偏偏不做二春的份,待其他人吃完,便锁了家门,不让二春有吃的门路。那二春在家呆不下去,打听得一个浪荡朋友的叔叔在广东砖厂做工,有门路可以介绍过去,便寻思离家去了。因没有盘缠,便假借李福仁的名义,到村中收购蛏苗的贩子手里支了几十元,因那李福仁三天两头都有蛏苗送来,贩子也不介意。二春取了钱,到三婶家借了一个蛇皮袋子,裹了几件行李便去了广东。常氏回来,见儿子不知去向,打听了几日,才晓得去了广东,待托人写了信去,和二春联系上,晓得在砖厂勤劳做工,又有同乡关照,方得放心。这二春心气高,这一负气出走,连续几年都不想回来。后常氏在信中婉言劝了,才在四年之后回了家。

  当下鹭鸶嫂开门见山,道:“二春也有二十五了吧,该寻思着讨媳妇了。”常氏道:“是呀,正要寻思这事呢,你见识的姑娘多,给我们二春留心着。”鹭鸶嫂笑道:“不留心我能上你家来?就不知二春中意什么样的姑娘,二春呀,你说说。凡你能说出个大概模样、怎样脾性、如何出身,有个一二三的说道,我保准能将那意中人从人堆里择出来。这我可不是说胡话,你娘也知道我撮合过不少满意姻缘的。”二春受了追问,才支吾了一声道:“不晓得。”常氏插嘴道:“鹭鸶嫂呀,我二春这些年只晓得工作,哪去想这事,你见识广,搭配不搭配,你可先做主意。”鹭鸶嫂笑道:“我是肯替你搭配哩,可讨媳妇这事是千人眼万人面,最终要自己看准的才觉得好。前些年我给村尾李细玉介绍一个八都的姑娘,别提多好,腰身粗屁股大,不用怀上就知将来能生男娃,要是听我的,今年早就抱上孩子了。偏是不满意,后寻了一门芦秆瘦的媳妇,风一吹能倒,结婚一两年了,如今不但没个动静,且那媳妇儿整日泡在药罐子里,他爹妈肠子悔青,断子绝孙的心都有了!”

  鹭鸶嫂站在三春身边,讲得高兴,又指手画脚,身子都快挨到桌子上去,把三春弄恼了,道:“你这唾沫星子老往我碗里蹦,不让我吃饭了,走远点!”常氏忙解围道:“这孩子,说话没个分寸。”讲得鹭鸶嫂一阵尴尬,退后一步笑道:“是不是给你哥说媳妇把你惹着了,别着急,你哥讨了媳妇就轮到你了。”三春道:“笑话,我要媳妇还轮到你找,我岂不是白到县里念书了。我绝不可能要你手头那些农村姑娘的。”鹭鸶嫂装严肃道:“好,有本事的话找一个在你哥前头的,鹭鸶嫂就等着看你能耐,不要到头来又让你妈来求我了。”三春道:“又不是有金元宝捡,抢在我哥前头干吗?等我要媳妇的时候,姑娘自己会找上门来!”鹭鸶嫂不服气道:“果然是读过些书的,说话的口气都不一样,只怕将来做的没说的那么容易,我且擦亮眼睛瞧着!”

  插科打诨一阵,饭散了,剩常氏和鹭鸶嫂在厨房,两个妇人窃窃私语了一阵,鹭鸶嫂道:“我是不打无准备的仗,这庚帖子都带了,您瞧瞧。”取出一张红纸帖子来,上写:“万氏,女命,年十九岁,五月初六日子时生。”原来是横屿岛上一个姑娘,鹭鸶嫂早有心说与二春。常氏喜道:“都说你鹭鸶嫂做事麻利,我二春才回来两天就有这好事,明日就找阿肥先生合帖去。”

  那阿肥先生乃是本村的阴阳先生,未娶独居,时常有侄儿家接济些粮食,三餐节俭,却吃得肥胖,通晓易经风水,帮人做些红白喜事掐日子的活计。次日两妇人拿了帖子来,阿肥先生净了手,把男女双方庚帖并排在桌上,闭目掐指算了片刻,轻声开口道:“有合。”两妇人都面有喜色,同声问道:“大合还是小合?”阿肥先生神闲气定道:“不大不小,中合。大合乃是天合,为天定良缘,万里挑一,普通人家只要中合已经满意。”常氏满心欢喜,道:“既然如此,八字有一撇了,鹭鸶嫂,事不宜迟,且把二春的庚帖给送去。”鹭鸶嫂见有成数,也颇兴奋,道:“正是,都说好事多磨,咱们得手脚麻利些才好。”叫先生写了一张二春的庚帖子,让鹭鸶嫂捎与对方合帖用。又给了阿肥先生两元合帖花彩,回去一心等鹭鸶嫂消息。

  几日后,鹭鸶嫂就回了信息,进了常氏的厝里便叫道:“这两块钱真没白给,阿肥先生的合帖拿到十里八村都灵验。对方合帖了,也是有合,就等二春去看女方哩。”嚷嚷呶呶的,似要全厝的人都知道她撮合的媒有成数。常氏道:“好嘞,给他办身行头,选个好日子你带他过去。”鹭鸶嫂煞有介事道:“是呀,我也得算计着腾出日子来呢,这捎带消息来回跑路的,也要不少开销呢!”常氏婉言笑道:“你的辛苦,我这心里一并记着,等事成了一并付你媒钱,哪能忘了你的好处呢!”鹭鸶嫂道:“我倒不是计较这些,只是我那老头一身老病,三天两头汤汤药药的,手头紧得似拧了螺丝,哪有闲钱跑闲差使。似你这趟差使,我能省就省,不坐车不搭船,直接走路去。”

  常氏笑道:“鹭鸶嫂你又说大话嘲讽我,那横屿隔着海一二里的,你能走过去不成?”鹭鸶嫂神气道:“不成就游过去呗,舍得这身皮,才能攒下两个药钱。跑我这行当,贴钱做义务也有落自己头上的:去年给李歪鼻家老大说个媒,费我来来回回跑路费,结果到头一个子儿没得。”常氏道:“你那媒钱是大钱,人家自然就忘了小头了,也是常事。”鹭鸶嫂怨道:“哎哟,说起大头来我就来气,全是义务,李老八儿子那门婚,我穿针引线忙破了头,临成了,居然说是自由恋爱,不认我这个媒人了,哎哟,那个冤呀,在我肚里堵个十天八天都出不尽。他一个土鳖儿子,拿起钢笔都会倒个儿,跟县里文化人差个十万八千,懂得什么自由恋爱?不过为撇下我的功劳赶了个假时髦。明眼人都能看出来,两家相距十几里地,非亲非故,没有我撮合能凑一块儿?还硬说是同学,没读过书哪有同学呀?这样不诚实的人家,结了婚也没有意义,过几年准得见报应……”

  常氏忙止住了她的话头,道:“他嫂子,这人心好歹都看得见,用不着去烦恼它,你做了,终归是好事,人家虽短着你的,心里也能记得你的好哩。”鹭鸶嫂作势掌自己嘴巴,吐着唾沫道:“呸呸,我这刀子嘴豆腐心,话吐出来就没了。做媒人的,打心里也不愿意咒别人的不好,平时别人气着我我也不说的,这不是见了你说话投机,掏心窝子了都!”常氏给鹭鸶嫂泡了糖茶,又问了对方姑娘一些究竟,鹭鸶嫂又吐了姑娘一些信息:原来姑娘家有四姐妹,排第二。家里女儿多,到了出嫁的年龄,跟流水似的,得紧着往外赶,对男方家境不甚计较,只寻求一个老实肯干的后生嫁了出去。两妇人就着姑娘的话题闲聊下去,暂且不提。

  常氏是重门面的,让二春到县里配了一套行头。买了时下县里流行的一身蓝色西装西裤;店主姑娘又建议他配一件白衬衫加一条红领带,煞是鲜艳,去了好几十块。临行,常氏又嘱咐要买双新皮鞋才般配。原来二春有双皮鞋,涂了油也能显新,常氏要儿子体面,不放心,怕配不得新衣服,又花了十来块。那二春皮肤白,晒不黑,又身材高挑,眉目清秀,回得家来,这一身行头加在身上,俨然不像个农家子弟。常氏前后上下打量,只似端详着刚出生的婴儿一般,口里赞如今衣裳做得真是好看!鹭鸶嫂也赞道:“我带过看亲的后生,数你最有派头,连我都长气哩。”只是到了临走前,居然没有人会打领带,慌里慌张,好歹从村里叫了个去过县里工作的来打上。鹭鸶嫂道:“快走快走,误了好些时间了,迟了人家以为你面子重。他嫂子,这车船费是不是交我手上来?”常氏道:“不急,二春口袋里有钱,他见过世面,哪里花钱他懂得主持。”鹭鸶嫂道:“瞧您这好手段,钱抓您手里跟上了锁似的,一准让二春的婚结得气派。”

  当下从村口坐上三轮摩托斗车,摇摇颠颠而去。前七八年在西陂塘造堤拦海,村口前面的海地滩涂成了田地,又在田地之间修了一条磕磕绊绊的马路,直通到国道上去,增坂村才有得车通。那车开到渡口,又搭船开了一二里,才到横屿,一路无话。到了姑娘家,鹭鸶嫂轻车熟路,蹑手蹑脚带了进去,是一座古旧青砖大厝,住了六七八户人家。姑娘家长接了进去,都知来意,也不说话,只点头意会,二春头一回见识,只觉得跟做什么秘密事。两人被接引着,在前厅长凳上坐了片刻,未见姑娘身影。女主人客气,泡了茶。二春正一路口渴,刚要吃茶,却被鹭鸶嫂轻摁住手腕,悄声道:“姻缘未定,不能吃茶,任何东西也别放嘴里,这是规矩来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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