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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生在世,命有定数。不信命有自个儿的活法,信命的也有命理可循。西人循星座,中国人信生辰八字,辅以阴阳相生相克之理,祸福时运,都有预料之迹。故而有风水相师,精通命理征兆,预言祸福,窥探天机,又以此为职,替人指点迷津,寻求趋利避害之法。又据说那算命先生,因以泄露天机为业,常常命运不济,遭天谴而折寿,也是人生一大悖论。又有初识些不三不四理论者,信口雌黄,见人有钱言其好,见人无钱,又以言语相欺吓唬骗财,也能鱼目混珠,混得好饭吃,因其只骗人不欺天,倒不损害自己寿限。因而造就这世界真假莫辨,只能是信命者自己体会,不信者也无碍,宛如那尘埃一般,随风去也。

  却说算命陈先生,肥胖白净,有福相。那一身行头,也颇清楚,上身是一白色短袖衬衫,干净齐整可见折痕,下面一条暗色肥大背带西裤,折痕也历历在目。戴一副黑色墨镜,俨然知识干部形象。左手拄一根黑色透亮拐杖,右手提一个精致竹笼,笼中是那叽喳蹦跳甚是伶俐的算命鸟。他每隔一两年都会来村中一次,盘桓个十日八日,给村中有兴趣的老少算完了才走。他是个瞎子,以拐杖探路,这一日笃笃笃进了一家宅院,那拐杖却先探到地上一软物事,接着哼哼两声,陈先生叹道:“好大一头肥猪,却是谁家的?”

  正是晌午时分,那厝里几户人在前厅乘凉,闲聊着吹穿堂风呢,一人回应道:“陈先生,是福仁家养的一口好猪呀!”

  陈先生用杖子在猪身上探了探,那猪也不甚理会,顾自沉睡。陈先生吟道:“是好猪,却不是主人的!”那李福仁也在乘凉呢,憨笑道:“先生开玩笑吧,这口猪好养得很,又不往外跑,数我几年里最好养的一口猪,怎会不是我的呢!”

  原来这口猪颇有口碑,打自买回来养起,噌噌噌长肉,自比普通的猪长得快,习性又好,邻里也啧啧称赞。说来奇妙,这猪天性不同凡响,吃完了不爱呆猪圈睡,爱跑出来在厅堂一卧,跟人呆一块儿,一动不动,似乎听人聊天,既而鼾声渐起,如一朵巨大的蘑菇在地上生长。大伙都夸这猪脾性好,年底长到四五百斤,李福仁可以起新厝了。

  当下陈先生不再言猪,众人给他在厅堂让座,吃茶。他也放下笼子,取出纸牌,放出算命鸟,准备占卜的营生。也有人在众邻里之间招呼:“陈先生来算命了。”便有一干妇女小孩也围来凑热闹。陈先生将他人生辰八字与那算命鸟说了,算命鸟便跳出来,在斜摊开的纸牌上抽出一张,递与陈先生。陈先生便拈了一颗黄谷喂了,然后细看此牌,娓娓道出那命运玄机,众人屏息侧耳倾听,此情此景暂不细表。且道这猪,到了年底,长了好大肥实的个儿,不下五百来斤,李福仁叫了屠夫李细嫩,凌晨时分杀了,分了几担到街上摆上架。众人起来时只见地上有几摊猪血的痕迹,都奇了,道:“这么大一口猪杀了也不见猪叫声,好不清静利落!”

  街道肉摊上,屠夫李细嫩管切肉,李福仁脖子上挂了个退色的电工包,管收钱。晌午时分两人都顾不上吃饭,在邻铺拿几个包子填肚。李福仁收钱收到手忙脚乱,一双常年在地头忙活的手,算起经济账来煞是费劲。日头西落,看那猪肉所剩无几,破旧的电工包里鼓鼓囊囊,李福仁也估摸不清到底有多少钱,只是觉得充实到了心头,似乎把一口肥猪正呆在这包里抱着。正寻思今天回去算账可能要算到半夜,却见大儿子安春急匆匆赶来,叫道:“爹,二姐肚子疼在地上直打滚,娘叫你快回!”

  李福仁脖子上挂着一袋钱急匆匆赶回家,二女儿美叶已经疼得无力。阿吉医生已到现场,端详过后道:“可能是急性阑尾炎,须到县里动手术。”当下叫了邻里后生四个,抬了竹子担架来,把美叶放上去,李福仁跟着,就往县里赶。其时增坂村还未通马路,需抬到邻村廉坑,才能搭上车。

  这一住院住了半个月多,李福仁不甚晓得女儿病情,只记得自己成天跑上跑下从电工包里取钱,而那个电工包,就连睡觉也挂在他脖子上,一天一天地瘪了下去。到了出院那天,居然掏空了,李福仁在回家的路上,心有所悟,居然觉得这个包颇为碍手,顺手扔了。

  过了一二年光景,算命陈先生又笃笃笃而来,青山依旧,还是那副白胖样子。有人记起前事,称赞道:“陈先生好灵验,说那猪不是他的便不是他的。”于是怂恿李福仁也来算一算,李福仁木讷,不好求神问卜之事,只是摇头憨笑。陈先生摸了摸李福仁的额头五官,喃喃道:“子孙满堂,老来孤单,你的命是捡回来的,硬得很。”李福仁一介粗人,并不明白其意,旁听者也不在意。各人只管得眼前得失,哪会空愁将来世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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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日月穿梭,光阴荏苒,转眼李福仁已经六十开外,体力不似当年能挑一二百斤担子,却仍上山种地,下海种蛏,十分苦作,家中大小事全由妻子常氏主持。这一日正晚饭时分,家里来了个不速之妇,身材干瘦,颧骨突出,脸形如橄榄,眼睛却有精光。这妇人浑身上下与常人无异,只有一个不凡之处,乃是嘴巴,伶俐刁钻,夸一个人能比花好比月圆,骂一个人能变狼心成狗肺,端的是难惹。她老公腿脚细长,诨号鹭鸶,因而人叫她鹭鸶嫂。两夫妻无儿无女,家中生计靠鹭鸶在土里刨活自给;那鹭鸶嫂仗着能说会道,消息灵通,近年做些说媒牵线的事,因能得个二三十块媒钱,又能骗到一个猪腿来吃,居然做上手了,打探到谁家未婚男儿未嫁女儿的信息,便循着气味上门来了。

  常氏不敢怠慢,客气道:“你到谁家谁家有喜,有闲等到来我家了,必有好事。快坐快坐,要是没吃饭我就添双筷子,不要客套。”当下放下碗,给鹭鸶嫂泡茶。鹭鸶嫂阻止道:“别忙别忙,你吃你的,又不是远门客。我刚吃了晚饭,老头子在饭里多加了红薯,一出门就放屁,在你家门口放完了才敢进来呢——怕被人说不厚道,嘴上能说屁股还不闲着,见笑见笑。听人讲二春回来了,这还不信呢,过来看看,还真是回来了,啧啧啧,大变样了,看来外面水土更养人。”

  二春也跟他爹李福仁一样,寡言少语,埋头吃饭,听鹭鸶嫂提到自己了,才点一下头附和一下,并不搭讪。常氏替他回道:“是呀,昨天刚回呢,是比前些年长得壮实了!”

  鹭鸶嫂问道:“去了好几年了吧!”

  常氏道:“前后去了四年了,让他回还不肯回来,这一对冤家,盼得我心儿都裂两瓣了。”

  鹭鸶嫂道:“父子算什么冤家!这一回来,不就结了,一家子团团圆圆的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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