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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春坐立不安,只瞧着天井花盘上种的一棵石榴树,有一只伶俐小雀跳来跳去。鹭鸶嫂习以为常,如姜太公钓鱼,稳稳等着,一切程序尽在心中。再过片刻,才见一个姑娘从外头进来,穿过前厅,进了一间厢房去了。鹭鸶嫂转看二春,似乎在打盹,忙轻声指着道:“就是这姑娘,回头出来仔细瞧了!”二春睁大眼睛,不一刻姑娘便从厢房出来,穿过前厅之间,也用余光瞥了二春一眼。但见这姑娘,不胖不瘦,不高不矮,容貌不漂亮也不难看,一个寻常不过的女儿家。鹭鸶嫂问道:“看清楚否?”二春点了点头,当下两人告辞而回。鹭鸶嫂问道:“中意么?”二春只是愣着,不说话。鹭鸶嫂道:“你也是男子汉人家了,这点面皮都没有,回头跟你娘说去,早日把意见传达了来。”

  回得家来,常氏早想问个究竟了,怎奈二春金口难开。问得急了,只说个“不知道”。常氏道:“我儿,你是不是在外边做工做傻了,怎么连媳妇都不懂得挑,你是不是嫌对方哪点不好了?”软磨硬泡之下,二春才开金口吐了两个字:“太黑。”

  恰那鹭鸶嫂又来寻回话,常氏便抱歉道:“恐怕不成哩,二春说那姑娘太黑,我也不知道怎生个黑法,是不是炭那么黑呀?”鹭鸶嫂慨然道:“他嫂子,我又不缺心眼,怎会介绍个黑炭给侄儿。那黑也就是不太白净而已,岛上的姑娘整日风吹的,都没那么白净,又不是大榕树上的鹭、池子里的鹅,一身白毛有啥用,多白也白不成米饭来吃。寻常人家讨媳妇,看得顺眼就过去,最重要是身材好骨盆好,能生崽,先传宗接代先有福,你说在理不在理?”

  常氏道:“我也是这个意思。只是我二春见过世面,眼光挑剔,如今后生的事,咱们也做不了太多的主,不顺他的意,将来还不知道有多少为难事。我再说说他,你给费心多张罗张罗,找个你情我愿的。你手上的庚帖子排成队,注定不是什么难事。”鹭鸶嫂无奈道:“这么挑剔的主,只怕做成要扒我两层老皮了,做好事难呀!”失望之余,又问道:“那安春的猪栏是不是不养猪呀,要是空着便给我用吧!像我这种无儿无女无依无靠的人,还是养只猪当老本罢了!”常氏道:“那我问问,他应该是不养的,我那大儿媳妇带孩子都费劲,从不思量养猪的事。”当下鹭鸶嫂悻悻而回,嘀咕道:“也不知人说他从广东背回一袋子钱是真是假,姿态这么高,保不成是真的?”心里一团疑问硌得慌,找人打听去了。

  2

  且不说鹭鸶嫂张罗无果,单说村中有一对中年夫妻,无子,男人诨号扁嘴鸭,能说会道。这扁嘴鸭不好农事,喜欢做些买卖,卖螃蟹酱、收购废铜烂铁、当货郎,等等,反而比一般人更有些闲钱,日子甚是优游。直到五十岁那一年扁嘴鸭才得了一个儿子,把夫妇喜得屁滚尿流,这是后话。那增坂村前临海后靠山,扁嘴鸭常挑着海货往山里卖,最常卖的有一样螃蟹酱:将活蹦乱爬的螃蟹洗净,放在石臼里,用石槌砸烂,捣成蟹末,然后加上盐巴、酒糟,放在坛子里腌制一个月,极有滋味,又不烂不坏,为山民至爱。扁嘴鸭把螃蟹酱卖到山村,再从山村盘些木炭下来卖,每年都来回几趟,走村串户,极为熟络。这一日走到一座高山小村,名曰三望,极为偏僻,爬山上来的人须得走过三个山头,仰望三次,方能到达,故名三望村。

  日暮时分,扁嘴鸭在一户人家过夜。增坂村有谚云:渔夫无情,山民有义。这是增坂人的日常经验,就是说住在水上的渔夫,即便你帮助过他,他也像流水一样对你无情,不认得你,摆渡该要你多少钱还是多少钱;而住在山里的山民,只要你跟他打过一次交道,他会一辈子都记得你。因此主人家热情招待,虽无丰盛宴席,却有自酿好酒,野兔菜蔬,加上明灯暖火,吃得扁嘴鸭胡说神侃,乐不思蜀。

  酒酣耳热之际,主人家说了一桩心事。原来这户人家有一女儿,出落成人,夫妇不愿女儿在这深山里呆下去,寻思最好不过在沿海富庶村落找一户人家嫁出去。说着叫出了女儿,二十多岁光景,细皮嫩肉,眉目可人,居然是一朵山中白莲无人识晓。扁嘴鸭道:“这等模样,便是在我村里也是数一数二的。”当下把胸脯拍得砰砰响,大包大揽地应承下来。又问得这姑娘叫雷荷花,当场认了干女儿,好与她撮合对象。

  这山里人做事,打实心眼,说一便是一了,记得牢牢的,不似海上的人神侃一番睡一觉便忘得干净了。次日,夫妇便让雷荷花随着扁嘴鸭一并下山,回得家来。扁嘴鸭的婆娘阿仙见凭空跳出个干女儿,也乐开花了——原来夫妇俩因无子无女,对做爹娘的名分早心痒痒的了。夜里夫妻俩在床上不曾睡觉,嘀咕这村里哪个后生能配上雷荷花,自己还能沾光的,嘀咕到半夜,掐来算去也没个结果。扁嘴鸭道:“费劲费劲,想破头也没有十全十美的,先睡好觉明天再思量。”话音落下,鼾声顿起。

  第二天扁嘴鸭挑炭出来,没走几步碰到常氏,便蛊惑道:“广播说今年寒流来得早,多备炭,天一冷紧着就买不上。”常氏看了看木炭,绷脆,直赞好货,道:“你不提醒都忘了,家里火笼都坏了,得修去,早年是他爷爷用的,如今他爹也要用了,他爷爷走了,家财没几个继承的,倒把这冻疮一个不落继承了。”称了八斤木炭,径直往家里取钱去。扁嘴鸭跟在后面,嘴闲不住,冒出一句道:“鹭鸶嫂给二春说的亲事,成了吗?”常氏道:“二春见了世面,眼光高,看不上人家!”

  扁嘴鸭一拍脑袋道:“瞧我这猪脑,要不是多嘴问一句,差点把二春这一等一的后生给忘了!”常氏问:“哪个事?”扁嘴鸭道:“好事呀,我认了一个干女儿,漂亮强似图画上的人,正给说对象呢!”常氏道:“你有福呀,猛不丁就冒出干女儿来,是要给二春撮合撮合?”扁嘴鸭道:“那可不是,全村我想了个遍,也就二春能配,绝配呀老嫂子,你见了准保恨不得马上搂回家去。”常氏道:“好事好事,怪不得昨天做了个梦笑得醒了,原来是你给牵线来了。”当下给了扁嘴鸭炭钱,又问了一番,约好晚上把姑娘带过来坐坐。

  扁嘴鸭在村中走了一遭,把炭卖完,回到家中跟老婆如此这般说了一遍。老婆先是高兴,觉得跟二春甚是般配,想那二春见过大世面,听说又赚了好多钱回来,邻里都觉得他有出息,继而又放下脸来,把扁嘴鸭臭骂了一顿,道:“你倒想得出好主意,把女儿带他家去看,好似没人要送货上门,自己成天作践自己也罢,还要别人也跟着作践。”扁嘴鸭委屈道:“刚刚还夸是好事,眨眼就变成坏事了,罢了罢了,都你说了算,成吧。”当下被老婆支使去给雷荷花买了扁肉当饭吃。那雷荷花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只在家睡觉,胃口也不甚好,只喜欢吃酸辣扁肉。

  晚上常氏左等右等,不见扁嘴鸭带姑娘过来,便用手绢包了四个鸭蛋,又加七八个蜜枣,过来看个究竟。扁嘴鸭迎进家里,只说姑娘怕羞,不好意思上门。常氏道:“姑娘家是应该这样,我来好生瞅瞅,是何等俊俏姑娘。”扁嘴鸭引了去,待常氏见了姑娘,果然如花一般,当下称赞不已,直夸扁嘴鸭夫妇好福气。当下把鸭蛋与蜜枣放姑娘手上,说了好多贴心话,又留意姑娘的言行举止,心里有数了才回。

  第二日一早,常氏便到漳湾码头上买了海鲜,施展手艺,中午办了一桌,有活煎大红蟹、红烧带鱼、清炖五都蛏等等大菜,席间又上了爆炒章鱼,因这炒章鱼要注意火候,才能鲜嫩,又要炒熟趁热吃才可口,最好客人上桌后才上菜。这些寻常不得吃的海鲜都是码头渔民船上的早货,被常氏左说右说把价钱压得低低的买回来。当下请了扁嘴鸭夫妇以及雷荷花,这边是李福仁、二春,又请了二春的二叔,也是能说会道的人。边吃,常氏边在桌前灶上忙得井井有条。那扁嘴鸭和二叔两杯酒下肚,聊些逸事趣闻,早已聊到九霄云外掰不回来,完全忘了这次小宴的初衷。不过那雷荷花和二春虽不言语,一照面后也知其意了,双方都留了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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