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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一


  其余的人,便是一家一户的了,姐妹俩、兄妹俩、父女俩、母子俩什么的,多是强弱劳力搭配着。一些没有强劳力的人家,也只有硬了头皮上,无非是车装得小一点,路走得慢一点,忍受住强劳力的讥笑罢了。谁愿意受人的讥笑啊,但力气这东西,不是想有就有的,一样的车,这人拉上挺胸抬头、轻轻松松的,那人却一路都弯了腰,一块小瓦片都能把车挡下来。再说,路是太难走了,多年轧成的车辙不算,还有上上下下的陡坡、漫坡,车子行在上面,时时要经着心,一不小心,哪只车轱辘就陷进车辙里了。车辙是又深又硬,车子立时变得一边高一边低了,有经验的,会缓缓地顺了车辙走一段,寻到有缺口的地儿,忽然地一转把一用力,那轱辘就上来了;没经验的,往往是硬性地向上拉,轱辘没上去,车槽倒掉下来了,想顺了车辙走都不成了。还有的,车槽没事,车胎却嘣地一声先放了炮,这比车槽掉下来还要糟糕,就像马失了前蹄,一整车土,只能扔在半路上了。

  车辙还算没什么危险,遇上陡坡,就是千小心万小心,有时也难免在最后一刻忽然地没了力气,连车带人一齐地滚下去了。因此逢到陡坡,后面一辆车是决不敢紧跟的,看前面一辆上去了,才鼓足了力气向上走。

  还有村边那口大河坑,坑沿和路紧连在一起,坑沿就是路边,路边就是坑沿,虽说人们习惯了,那条界限不用记也在心上了,但万一掉进去,比车辙、陡坡可要命多了,一辆车赔进去不算,人命说不定都要搭进去了。河坑的水已经变成冰了,却是薄薄的一层,只经得住几只麻雀,一只鸡站上去都会把冰踩碎的。

  就是这样的一条路,已经走了数不清的年头了,一天一天一年一年的,人们闭了眼睛也知道哪儿是车辙哪儿是陡坡。下了雨,鞋子钻进泥里了,自行车扛在肩上,小车轱辘则陷进车辙里,把原有的车辙轧得更深了。人们只是骂上几句,天一晴路面一干,就连骂也忘了,又照常地行走起来了。

  人们除了对路的习惯,还有对不作主张的习惯,一切都是上级说了算的,上级没有修路的打算,百姓想也是白想。不过这也正对了人们懒惰的习性,不必想什么,一切都有人来给安排,只要大家有一口饭吃,就少不了自个儿的。多么难得啊!人活在世上不能太贪,一样轻闲就够了,你有了轻闲,一条路好走不好走的,又有什么要紧呢!

  所以,不爱思想的人们,很轻易地就被大场面感染了,血液不由地就沸腾了,劳动的节奏不由地就加快了,相互见了面,先问对方第几车了,若对方超过了自个儿,立时发起急来,车辙也不管了,陡坡也不管了,弯了腰像一头蛮牛一样,拼了全力往前超。这时的车轱辘轰隆隆的,像是把车辙、陡坡也吓怕了,竟是让他顺顺当当地超过去了。但赶上对方时才发现,自个儿的棉袄、棉裤全湿透了,头发变成了一绺一绺的,两条腿站在那里不停地抖,话说出来也飘飘悠悠的少了底气,一整个儿人啊,几乎都消耗尽了呢!好在是年轻人,歇上一会儿,力气又有了,便还是个不服输,跟对方又接了比下去了。

  大场面的一大好处,是见的人比过去多了。过去劳动只限于一个生产队,每天是一样的面孔,见面眼皮都不想抬起来了;现在全村十几个生产队的人都聚在一起,新鲜面孔一个接了一个,眼睛看累了都不舍得歇一歇,生怕有什么熟人、好看的人儿错过去。一个村子住着,听也听说过,见也见过一两眼,但这么车挨车、人挨人地一起劳动,还真是头一回,小伙子注意着年轻姑娘,姑娘们注意着自个儿早就心仪的人,上些年岁的,则注意着熟人、朋友。熟人、朋友见面,不像年轻男女那样矜持,老远地就招呼上了,笑容一直带在脸上,分手都老半天了,那笑还凝固着,嘴微微地张着,眼角的鱼尾纹挤在一起,像是有意地要保持,以证明自儿并不简单,在其它生产队也是有熟人、朋友的。

  李秋菊、李秋月姐妹俩,李文广、李文路兄弟俩,傻祥、傻祥老婆夫妻俩,还有李三定和蒋寡妇,一条胡同里的四辆小车,也都到了这大场面中了。开始相互还能见着,慢慢地距离拉开,便谁也见不着谁了,人太多了,路太长了,爬到树上看,就像一队在搬家的蚂蚁一样,前面和后面的蚂蚁再次碰面,谁知到什么猴年马月呢。这几对人,其实也并没有碰面的愿望,前些天里发生的那些事,是一个比一个地心冷了,这场大规模的劳动,他们既表现得漠然,又有一种莫名其妙的祈盼,祈盼什么也不明白,反正身边的人是让他们伤心透了,见一见这以外的人,就好比打开窗子透一口气吧。

  其中,傻祥的伤心是因为他娘,他没想到,一点小事让他娘给捅到喇叭上去了,一个胡同住着,低头不见抬头见,让他这么一个见人爱打招呼的人,以后还怎么跟人打招呼呢?这些天真是把他憋坏了,一个胡同的人都不理他,没碍着蒋寡妇什么事,蒋寡妇见着他也头一低就过去了,好像他变成了个害人精。他伤心地想,起大早帮他们套猪的事,他们怎么就忘了呢?现在行了,一下子见着这么多的人,可劲地打招呼吧,认识不认识的,都扯开嗓子喊一声,哥,可好啊?大妹子,也来了?他相信,他不认识人家人家也是认识他的,哪家的猪他没套过啊。

  傻祥老婆呢,也有她自个儿的伤心,她是被傻祥和婆婆逼来的,她的脚脖子多少还有些疼,但他们已不相信她的疼了,他们说,就甭装了,谁没摔过跟斗啊。那天她在胡同里摔了一跤,不过是脚脖子处青了一块,但为了躲避繁重的家务,她便说腿断了,赖在炕上不肯起来了。要是知道婆婆在这事上大作文章,她死也不会说腿断的,可既然“断”了,就得“断”到底了,婆婆忙着开人家的批斗会,她便躺在家里不停地哎哟,哎哟得眼泪都下来了。其实,她是在为哎哟的后果担心呢。期间,傻祥一再地要请大夫,她就一再地拒绝,有一刻傻祥终于怀疑道,你他妈的不是装的吧?很快地,婆婆也知道是装的了,一床被子捂在这说谎的贱妇身上,举起扫把狠命地打,打累了将扫把交给傻祥,自个儿看了傻祥打。被子里可怜的人儿听到婆婆在外面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她感到,自个儿这一招,真是把婆婆给气坏了,婆婆还指望跟人家要误工费呢,还指望把人家两家子弄成阶级敌人呢,这下可好,全砸了。

  傻祥老婆的出现,胡同里其它三辆车上的人都看见了,参加过批斗会的人也都看见了,听过广播喇叭的人,凡认识傻祥老婆的也都注意到了,大家相互询问着,傻祥老婆不是摔断腿了?终于问不出名堂,有人索性直接地来问傻祥了:你媳妇的腿没事吧?傻祥便说,没事了没事了。“没事了”的意思显然是有过事的,但这事没得也太快点了吧?问的人心里疑惑着,嘴上却再不好问什么了,不管怎样,人家傻祥还帮了套过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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