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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二


  更多的人是不问的,看傻祥老婆一眼,转脸就忘记了。忘不了的,也只有这一个胡同的人了,秋菊和秋月,文广和文路,三定和蒋寡妇。虽说没蒋寡妇什么事,但只要和傻祥娘有关,她就认定和自个儿有关,她是要永远地把傻祥娘当对头了。他们看到傻祥老婆的第一眼,心里都咯噔了一下子,接着就往下看她的腿,她的腿确是显一点别扭,但干活儿毫不碍事,下坡的时候,蹿得比兔子还快呢!但就是这个活蹦乱跳的女人,前几天还躺在家里,被称作一个被地富分子和臭老九合谋伤害的人!这个制造假相、加害于人的女人,这个做了坏事还装成没事人一样的女人,要说隐藏的阶级敌人,她倒很是够格呢!但这些话,也只能在心里想一想,就算够格,他们又能拿她怎么样?好在她还不知羞耻地露面了,若是不露面,被大家指指点点的,就该是他们这些受冤枉的人了。

  老婆的腿,傻祥也不是没想过,但每人一份任务,他总不能让老婆歇在家里,让老娘替她拉车吧。况且他娘一劲地催促,说,去吧去吧,坏事是他们先做,咱怕什么,贫下中农莫非还要怕地富反坏啊?对这个娘,他是没一点办法,对这个老婆,他同样是没一点办法,他就像一个投错了胎的孩子,哪哪都觉得不对劲。但除了这个家,哪个家又肯收留他呢。日子就是这样的憋气,傻祥的唯一出路,也只有抹下脸子,把老婆的绳子拴在车上,装作没事人一样去面对大家了。

  渐渐地,胡同里的四辆车距离愈来愈远了,谁也不知谁在哪里了。

  李三定将绳子勒在肩上,走在蒋寡妇的左侧。前前后后都是生面孔,一整个热闹的世界,仿佛只剩了他和蒋寡妇两个人了。

  喇叭里农业学大寨的歌声停了,换了党支部书记米囤固的声音。声音十分地洪亮,只是回音太多了,东南西北全是他的声音了,因此到底也没听清他说了什么。接着是生产大队长金七友,也是一样的效果。无非是学大寨、鼓干劲一类的话吧。大家都无心去听,他们这些当头儿的,就会在喇叭里瞎嚷嚷,下来拉一车试试啊!不见他们下来,更不见他们的儿子,那个米小刚,那个金大良,看看他们的手,有一点茧子没有?没有茧子,有什么资格呆在大队里啊!

  大家说是说,却也不影响劳动的干劲,大队干部换了一茬又一茬的,下边永远地有话说,就像是生产队长,谁当上了谁挨骂。但要彻底地造了反,大家又不愿意了,人无头不走,鸟无头不飞,没有他们支应着,大家就是有劲,又该往哪里使呢?

  因此,听不清头儿们说什么,有他们的声音就够了,有农业学大寨的歌儿就够了,有大大小小的红旗就够了,这叫造势,没有人造这个势,这么重的体力活儿,拉两趟就没人想拉了。

  不要说大家,就是头一回参加劳动的李三定,也不由地受了这势的影响了,有时候,他觉得这世界小的,只剩了他和蒋寡妇两个人了;有时候,又觉得这世界大的,满眼都是红旗都是人群了,连自个儿、连蒋寡妇都看不到在哪里了。



   开会

  劳动了一天的人们,晚上又被叫到生产队办公室开会来了。

  说是办公室,其实是牲口棚,牲口占一半,人占一半,中间是一溜牲口槽。记工员记工或会计算账的时候,通常凑到饲养员睡觉的里屋,因为里屋有炕火,不冻手,外屋手捉笔都捉不住。

  多数的生产队开会都是在牲口棚里,李家营就一个开明地主,不可能再有大队部那样的宅子让出来。其他不开明的地主,宅子也没留下,都被贫下中农分去了。村里是哪哪都没有闲房了,队里又没钱盖房,只好这么凑合着,牲口棚的气味是呛人些,但牲口的热量也给人些儿温暖;到夏天有了苍蝇、蚊子,就都到棚外去了,棚外通常是连围墙都没有的大院子,开会的时候站在街上都可以听得到。

  有的生产队,牲口棚也是狭小的,索性就到宽房大屋的户里开,但有一样,开学习会行,开批斗会这户人家就不乐意了,因为早有过这样的例子,在一户人家批斗两个说反动话的年轻人,两个年轻人不恨批斗他们的人,倒恨上提供批斗场所的人家了,晚上拿一包老鼠药,把这户人家的猪给毒死了。都明白是两个年轻人干的,但两个年轻人就是不承认,再开会批斗也不承认,谁能有什么办法。再说毒死的是猪,又不是人;再说两个年轻人都出身贫农,贫农子女犯了大错,至多就是在会上臊臊他们的脸子,怎么也不会把他们归到地富反坏一边去的。

  不管有没有开会的地方,会总是要开的,清理阶级队伍运动刚刚开个头儿,运动可是全凭了开会来实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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