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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三


  “怎不记得?”我坐下来,慢慢悠悠地说,“不就是在涝池旁边的土窑里住着的老鳏夫,老倔头,爱编快板书顺口溜,算是个民间艺人。他死的时候是个冬天,那一年我正读小学四年级。听人说他死了,跟随一帮小孩围在他的土窑门外看热闹。原来武红婶子需磨菜刀,在他窑外面喊他,不见应声,推开窑门看见他躺在炕上,一碗水喝了半碗,其余半碗冻成了冰砣儿。人早就僵硬了。看样子已经死了好几天了。武红婶子一喊叫,才被村里人晓得。所以人言:'老惶老惶,到死与人不商量。'后来,还是我三叔做的决定,由大队上出钱埋了他。没有后人给他拉柳棍哭丧,我三叔说,谁拉柳棍谁便继承王大鞋的那孔土窑。结果后槐院的瘸子王发明答应了。入土时几个婆娘从旁一个劲催促王发明,披麻戴孝的王发明才猫叫一样,哭出那么三五声,逗得大伙儿笑了起来。”

  “那一年冬天,正好我也在。”费飞默然说道。

  不知何故,费飞突然提起了磨剪子王大鞋。但他的话头却唤醒了我童年的一些记忆。

  七八岁的时候,我和雷晓声一拨小孩子放学回家,被王大鞋用启刀子磨剪子的木凳横拦在胡同口。王大鞋无子,爱逗我们一帮男童作耍,要“吃鸡鸡”。他强迫我们解开裤子,揪一下我们的“小鸡鸡”,然后象征性地放在他的嘴上,啧啧有声,说好香啊。我们被他吃罢“鸡鸡”,他扬起脸得意地说:“我说个谜语,你们猜猜是什么东西,猜着了你们回家吃饭,猜不着不准回家吃饭!”

  “什么谜语你说!”我们说。

  王大鞋故作神秘地一笑,顺口念道:“南面院里一盆酱,狗打梆子蝇子唱。”

  我们这猜那猜猜不出来。王大鞋失望了,斥责道:“一伙老木!屎!屎没见过吗?什么东西能让狗打梆子蝇子唱呢?老木,连屎都不晓得!”

  我还记得某一年夏天,一个中午,烈日灼人。在池旁的柳树下,我们看见费飞和袒胸露腹的王大鞋高谈阔论。王大鞋嗓门很高,很远便听见他说话的声音。众所周知,他那张嘴极会编排,用“顺口溜”骂遍了镇上所有的干部,说他们贪污挪用,多吃多占,苛卡百姓,欺压良善。大小干部见他,避之不及,提起便头疼。许多年前我曾想将他的“顺口溜”收集起来,编成一本独特的书。

  费飞路过此地,也许起初被我和雷晓声一帮顽童赤身裸腚的嬉水情形所吸引,站立在涝池沿上看热闹。结果竟与王大鞋不期而遇,两个人一见如故,混成了熟人。

  “正如你所说的,”费飞评价说,“王大鞋是个了不起的民间艺人,语言天分很高。他没有接受过正规的文学训练,假如有的话,他会像赵树理一样,在文学方面有大成就。他对语言很敏感的,状物叙事惟妙惟肖,平平常常的事情让他说出来便非常生动。他有天才,的确是,极其罕见的语言天才。我从他那里学到了不少东西。在锅山镇,我与他常混在一起。”

  费飞说得很对,此后但遇到好天气,他便找王大鞋,两人站在柳树下,袖着手,高喉咙大嗓门地吹嘘一番。王大鞋的衣服里有捉不完的虱子。费飞便去看他在墙角捉虱子,及到后来甚至同他一起捉虱长谈。假如费飞兴致高昂,偶尔还拿起王大鞋磨刀的工具操作那么三下两下,学一学磨刀的手艺。当然费飞从王大鞋身上学到的不止是磨刀的手艺,更重要的是,他学会了接触这些底层群众的方式方法。不过这还是表层的意思,掩盖在下面的是,费飞有点想堕落了。他内心极端的落寞和凄凉。

  此时,我想动摇我对他的一个判断,即那天夜里,他站在王佳梅的瓦屋外,感到那是一座活人的墓冢后,悲从中来,又怕惊动王佳梅,飞步到沟壑边沿,冲着夜色放声大哭。

  也许这是真的。也许他已经感觉到了,像王佳梅这样柔弱的女子作为巨大谎言的见证人,她的结局将会怎样。

  他还能再为这个谎言去写作吗?

  是的,他一不能写作,二不能挽救心爱的女人,他该怎么办他能怎么办呢?历史上像他一样的文人都如何去做呢?

  堕落。堕落几乎是唯一的选择。

  是啊,为何不堕落下去呢?

  不过,心明眼亮的刘晓君并没让他堕落,在关键的时刻又拉了他一把。他也因此荣幸地蹭上了世俗的尘土。

  这是田发河和女人从村西的荒郊搬回到饭馆后不久。也就是这段日子,该算是饭馆女人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光了。

  或许像费飞说的,是黄香莲对他没了兴趣,也不再儿啊儿啊地叫他了,饭食越做越差;或许干脆就是费飞本人与饭馆老板田发河已经找到了融洽相处的合适办法,加之他平常多半又吃在饭馆里,饭钱也不少给;有时他甚至围起了围裙,像新上手的厨子一样,在灶头案头走来走去,帮着田发河收拾收拾零碎。每到傍晚,在幽幽的灯火之下,他一面收拾一面与柔弱的女人眉来眼去。瞅没人的时候,便与女人搂一下摸一把,以示爱意的缠绵。

  田发河即使看见,也只当没有看见。

  18

  也许,女人的命里无福消受如此醉心的温情,她感觉到自己的身体一天弱似一天。她的脸色越来越苍白,过去头晕的老毛病也一犯再犯。她的心脏时而跳得很快,时而又跳得很慢,凭空像有只无形的手,老揪在她心窝的某个地方,在出其不意的时候折磨她。一口气喘不上来便要去卧炕休息。饭馆是个消息灵通的地方,因此她竟没少看过医院的大夫和游方的郎中,但结果除了又多吃几副贵重的药材之外,似乎没见有什么好的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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