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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二


  看着费飞庄严的样子,我知道,接下来他又要表白他自己的人品如何纯粹了。我慌忙劝费飞稍许抿一口酒,暖一暖。我说费老啊,夜很深了,不要冻坏了身体。

  费飞听从了我的规劝,端起杯子,呷了一小口酒,然后长长地嘘着气,像是要将酒内蕴含的火力喷出来似的。

  他沉默许久。我自己想,费飞还会说些什么呢?

  费飞不言语,却从鼻子里发出哼曲的声音。

  这是一首在今天看来并不怎么十分下流的曲子,我太熟悉它了。但在许多年前,唱它和耍流氓几乎是同一概念。因此它也只能在锅山一带的男人和顽童们中间极其隐蔽又非常广泛地流行着。它歌唱的内容是一个健康的女子由出嫁到生育的过程。费飞摇头晃脑地哼唱,一面拿眼睛的余光瞄着我,那得意的样子,似乎有意向我显示,他对锅山镇是多么的熟悉。哼过几声,费飞找准了调门,唱起来:

  姑娘一十八,嫁到夫婿家,
  一夜合欢被,姑娘成奴家;
  怀胎一月整,奴家把头低,
  叫官人快过来,奴家有了身;
  怀胎二月整,奴家要呕吐,
  想过来想过去,这事都怪你;
  怀胎三月三,奴家嘴发干,
  叫官人称冰糖,一斤三两三;
  怀胎四月……

  “你太了不起了!”不待费飞唱完,我赞扬道,及时地向他竖起了拇指,说,“你老真是太……太博闻强记了!你知道这首小曲的名字叫什么?……”

  费飞摆着手,继续唱。

  我也找到了曲子的音调,笑逐颜开地说:“《十月怀胎》。好家伙,真想不到,你老居然也会《十月怀胎》!小时候我和小伙伴们割草,躲在高粱地里,偷偷地唱它。我的小伙伴雷晓声就是课外活动时唱《十月怀胎》差一点被学校里开除了!”

  费飞尖声大笑起来。笑得弯腰掩面,似乎怕人看见他放肆的表情。依他的意思,这首流氓小曲似乎已经下流到不能再下流的地步了。我晓得他这副表情,一方面向我表白他多么正经,另一方面向我炫耀他体验生活的深度。

  我冷笑了一声。

  17

  到这里我便不能不说,费飞其人活得还算板正。尤其到了晚年,他常穿一件厚重结实的黑呢子大衣,经常站立在作家大院醒目的位置,供人们观看。这件大衣使得他的走路,他的姿态都得挺直起来,甚至连同他说出的话,似乎都会让你将他和一块敲着当当作响的板材联想在一起。

  一次他来到我的书房。我拿出一幅图片给他看,图片是南斯拉夫共运领袖铁托挺立的钢板塑像。我问他:“你看这像咱们大院里的谁氏?”

  费飞拄着拐杖,立在我书桌前,眼眯缝着笑,不语。我想费飞一定是默认我的感觉,且心里美滋滋的。但我没直说,比起塑像的铁托他还是显得单薄一些。他缺少领袖人物的那种雄强的血性和压倒一切的气势。

  这几年,费飞对我不止一次地说过,他梦见中央某某领导接见了他,与他谈话。而且随着领导人的更替,他梦里接见他的人也跟着不断变化。在他和我聊天的那些日子,我发现几乎所有的中央领导人都钻进过他的梦里。每每说到梦见某领导人的时候,他总是不无得意地询问我,好像他真的和某领导人有了往来似的。他说:“你说这梦怪不怪?你破译一下,这是好梦不是?”

  “不用破译。”我说,“你老电视看得太多了!”

  年老的费飞彻底地完蛋了。他的那种不能不让人嗤之以鼻的虚荣心在许多时候实在令人无法忍受。他喜欢做报告,喜欢到人头攒动的地方去,这欲望随着年龄的增加愈来愈强烈,愈来愈迫切。即使参加一次小学校的周末读书会,也会使他激动不已,反反复复地向你唠叨几日。在这种时候,你简直无法将他和著名作家的称谓联系起来。

  总的说来,晚年的费飞可以说是有着浓厚工农意识的刘晓君精心训导的结果。这不管他的学问是不是比刘晓君渊博,不管他是不是阅览过诸子,研读过明史,背诵过《离骚》,抄写完整本的《文心雕龙》,还是领悟了李白、杜甫……这都没用。刘晓君是知识分子的天敌和克星,包括文人气十足的闻念楚,无一例外都得败在她的手下。

  也许费飞没思考过这最终的原因。其实道理非常简单,他们都需要吃实实在在的饭菜,都得要人来养活。刘晓君就是养活他们的人,一个别样意义上的“保姆”,一个兼职指导他们如何写文章如何生活的高级“阿姨”。在作家大院——这一人为制造的名利场中,刘晓君一直稳稳地掌握着“利”这一块儿。大院里从锅炉工到门房,这些出身工农没有文化的勤杂人员,都是办公室主任刘晓君生前的忠实追随者。她懂得如何利用小恩小惠使这些人服服帖帖为她所用。费飞这类书生气十足的文人,没有谁能够单独和这一批庞大的后勤保障群体对抗。

  晚年的刘晓君对她的夫君肯定是不满意的。这其中一条唯我独知。她认为费飞太不争气了,没有如其所愿混入政界,享受到理想的厅局级待遇,这是她老人家一生最大的遗憾。

  疯唱了一阵子的费飞稍歇了片刻,又站起来在我的书房里踱步。看他几次走到门旁边,我感觉他有了要走的意思。我不失时机地接连打了三四个哈欠,意思不言自明。

  他熟视无睹。似乎为了表明他的态度,又故意坐下,仰面看着我高耸入云的书架,用下巴一层一层地数着,像第一次进城的农民,在一层层地数着摩天大楼。

  “我问你,你还记得镇西头住在涝池沿边上启刀子磨剪子的王大鞋不?”他突然问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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