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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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费飞在距瓦屋不远的柿树下孤孤单单地站着,直站得两条腿感觉麻木。然后,又自个儿回到我家隔壁的窑洞里,老老实实地躺下,睡了一觉。第二天早晨起了床,看到外面阳光很好,又很快将昨晚的不快一扫而空。费飞感觉自己像换了个人似的,有了新的想法。他不再急着出门采访,而是坐在桌前,将连日来收集到的材料整理了一遍。一面整理一面掂量,觉得这一份份的材料都那么珍贵,可以说来之不易。——当然,此时的费飞大脑还没开悟到今天的程度。 他开始觉得杨文仪其人有些滑稽可笑。 是的,太滑稽可笑了! 他想,我费飞一不是法官,二不是摄影师,而是一个作家。作家难道需要顾及你什么公道不公道准确不准确吗?作家在写作时,尽管要坚持革命的现实主义,但甭忘了,他还要坚持革命的浪漫主义呢!凭什么要让作家刻刻究究地依据事实,给你们主持什么公道呢?教科书里没有这样写!这都是些基本的写作常识,杨文仪这些大老粗当然不会懂得。所以他坚信,杨文仪的话对他来说,已经像风一样从他的耳边刮过去了。是的,刮过去了,刮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了!他再也不会——绝对不会对他的计划形成什么干扰了! 只是,他隐隐约约对杨文仪其人产生了很大的反感,觉得此人竟有些刁恶的习气。与此同时,他甚至有了一种委屈的感觉,觉得自己单枪匹马,在双河镇受了欺负。可不是嘛,他费飞什么时候吐过酒啊?不就是在双河镇,在杨文仪那帮街痞的捉弄下,他多喝了几杯,以至于后来不堪忍受出门吐在街面上。他们都是些依贫耍赖极其狡诈的人,得意的时候便无法无天!想想,他们何曾尊重过他费飞啊?何曾尊重过作为知识分子与知名作家的费飞呢?没有。 简直太可恶了!这些人从一开始就把他当成不懂事的小孩子一样,轮流给他上课,你讲完了他接着讲,似乎单怕他听不懂似的。他们不但恶意攻击锅山镇的领导,而且还攻击锅山镇的贫下中农。更严重的是,他们还阴谋篡改本已十分清楚的历史事实。你看可恶不可恶? 他呢,也太有点窝囊了,除一个劲儿地朝他们点头,还做出洗耳恭听的样子,向他们敬酒,纵容他们说下去。临走时,还和他们每个人握了手。简直太抬举他们了! 看来妻子小刘以及周围同事们指出他脆弱的意见,不是没有道理的。费飞想,若换了妻子刘晓君,杨文仪还敢这样大放厥词吗?不敢,料他不敢。刘晓君对付这类狂人太有办法了!《长河》副主编闻念楚狂不狂?此人系南开大学中文系高材生,沈从文先生的得意门徒,年轻时自称风雅王子,比起他杨文仪,可谓是天上地下了。可小刘在会议上,三句两句便将他的反动气焰镇压了下去。费飞曾有幸亲眼见到过这生动的一幕。 想到这里,费飞脸上呈现出会心的微笑。他收起材料,拔腿去黄香莲家吃早饭。 “我不得不承认,”眼前的费飞说,“我发现自己陷入了一种十分尴尬的局面。还有,我说过,我这人曾经是个百分之百的唯物主义者,绝对是不讲迷信的。但从这一夜起,我居然也开始有点迷信了。你知道这是为什么?那天夜里,我居然看见在她瓦屋上头……” 我摇摇头。也许气候的确是秋天,屋里可能有些冷。我看见费飞的手指和腿略微有些颤抖,便打断问他:“是不是有点冷了?” “不冷不冷。”费飞挥挥手,生气地说,“你这个人,我对你说我冷了吗?” “我看你有些发抖,”我忙说,“你这年岁……” “我这年岁怎么了?你不要干扰我的思路好不好!” 我忙举起双手,笑着表示,我投降,不再插嘴了。 “我不和你争辩,”费飞表现出宽宏的姿态,“我只是得说出我当时真实的感觉。许多事情,你可以保留你的看法,我可以保留我的看法,现在是多元化社会,允许不同意见共存。至于不行,咱俩还可以求大同存小异嘛!” 我知道,费飞嘴上说的是真实感觉,其实与原始情况并不相符合。——有谁能知道费飞在那天夜里是怎样的心情,怎样的想法呢?在某些时候——譬如现在——我们也只能任凭费飞一人信口开河,自己打扮自己的“历史”了。 所以接下来费飞讲的是不是编造,我不得而知。 他喝多了酒,晕晕乎乎地站立在饭馆女人的瓦屋前,夜已经很深了。没看到她,他没有要走的意思。这时,无意中他瞥见瓦屋的屋檐上出现了一个毛茸茸的影子,它蹲在那里,盯盯地看着他。在幽冷的星光下,它的姿态是那么的自在,它的眼神是那么的镇定。似乎它看他已经看了很久很久。费飞打了一个寒战,意识到他不能再等下去了。他不敢言语,转身往回走。一面走一面回头看,那东西跳下瓦檐又将他送出去了好远。 “我几乎是逃回到家里,掩上门,点亮油灯,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费飞说,“我倒在床上,一面是恐惧一面是悔恨。我质问自己:费飞啊费飞,你在西安城里待得好好的,跑到锅山镇来干什么?难道这是上帝在冥冥之中对你命运的一种安排吗?难道上帝为让你到这里来爱上一个女人,然后纠缠到一个永远说不清道不明的历史事件中去吗?我的一生……” 听着费飞的叙述,我开始以为我的感觉进入了某一部非常知名的电影里。我不得不承认,费飞其人有时候竟是非常能迷惑人的。所以我及时打断他的话,大声说:“我认为,你这人过于执著了!” 费飞突然停顿住,愤然地斜视我,说:“是吗?我的执著错了吗?啊?……我不可能不执著,我们这一代知识分子不可能不执著。你知道我们是怎样过来的?我们是唱着'要为真理而斗争',唱着《国际歌》长大成人,并参加了工作的。挨到你们这代人,变成黑色幽默,说上帝死了,真理值得怀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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