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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七


  过了一个时期,也是乡镇的大小干部们仍旧怀念着昔日羊肉泡馍的滋味,又将田发河夫妻俩招了回去。过去人们叫食堂的那个郭管理员为郭主任。郭主任走后田发河回来,人们顺便也叫他田主任。田发河虽然一场虚惊,无形中却博得了一个虚拟的主任职称。

  然而,受损失最为惨重的还是饭馆。墙壁污秽不堪,窗子折棂断户。地主王宝山手里置办的那一整套桌椅板凳,遗失的遗失,损坏的损坏。除了挪不动的锅台,再没一件完整的家什。田发河无奈,凑了几件破桌子烂板凳将就着使用。随后人们突然惊奇地发现,羊肉泡馍的味道也大不如以前了。这期间,尽管田发河本人也使出了浑身解数,但人们的埋怨仍不绝于耳。饭馆里不再逸香飘膻,也不再人流如梭和笑语喧天。要知道,在老辈人的心里,羊肉泡馍馆相当于南方人的茶馆,原本是一个多么温馨雅致的去处啊。可以说自此锅山镇街头那些手提旱烟袋头顶破草帽的汉子失去了人生最大的口福之乐和农闲时聊天的好地点。

  费飞起初跟着混闹了一个月,此后也是在忍受不了大食堂粗糙的饭食后,背叛了他曾一力撺通的乡民逃回到省城。

  费飞是骏马良驹,是那种天生便懂得如何关心自己胃口的贵人。只是费飞到了城里,看到妻子刘晓君和一班人上蹿下跳将作家大院折腾得乌烟瘴气。刘晓君夜里睡觉也不老实,动不动半夜里被人叫去,说是研究新情况。他突然意识到,西安城也不是久留之地。再说他不愿、也不敢和刘晓君发生直接冲突。

  “嘿嘿,我这人是很敏感的!”费飞摇晃着大脑袋,悲里生喜,得意地说,“依我看,那年月的许多灾难,竟是文化人自己折腾出来的。什么右倾啦,反党啦,许多人的'帽子'都是同行人自己给自己戴上的。我们党起初也许并不想下那么大的狠心,但是看到文人们为表忠心,自己闹得煞有介事,你整我,我整你,不打几个右派也不算个结局,所以才导致后来扩大了又扩大的结果。在这个问题上,自始至终我都非常清醒!”

  “这话我听着有道理。”我扬起脸,随口说。说完我又感到并不准确,因为他的妻子刘晓君和当时单位许多闹事的人并不是真正的文人。文人的定义和群体,也不知在什么时候悄悄地发生了变化。这就像当今的作家协会一样,大半以上,竟是钻在里头混吃混喝的混混儿。

  不过据我与同事们闲聊,大家一致的意见是,像费飞这样的知名作家没被打成右派,并不是他常说的,他如何冷静,他如何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一多半的原因竟归功于他的妻子刘晓君。过去的几十年,费飞对刘晓君能俯首称臣,也来自于对她庇护的感激。其时,作家大院并不是没人“咬”他。但“咬”他的人没及“下口”,便遭到了刘晓君的沉重打击。按理他经常出头露面,也这里写个豆腐块,那里做个报告会,不合适的言论够多了。即便当时真将他打成了右派,也不冤枉他。说来这又是一本小说。自然不可否认,费飞是个嗅觉灵敏的滑头。

  “告诉你吧,我在城里待不住的另一个原因,是我深深地思念她。这时候我对锅山镇,似乎有了家的错觉。”

  费飞说到这里,两行老泪突然扑扑簌簌地流了下来。

  “唉,你不身临其境你是不会知道的。她是一个多么出色的女人啊!你捏着她的小手,与她眉目传情的时候,不知不觉你就会觉得你自己是腾云驾雾、飘飘欲仙了。真的,能与她那样的女人在一起,什么社会舆论,什么闲言碎语,你会觉得一切都无所谓了!”

  看到老费飞如此动情,我有些感慨。

  因为我从自己心里想,如果女人除去她某些特质,这世界难道还真的存在着传说中的闭月羞花、沉鱼落雁的美色?这美色会在一刹那里让最刚强的男子解盔卸甲,跪倒在她的石榴裙下?或者让称君拥国的帝王一夜之间厌弃江山?……以往,大作家费飞在西安城里,不可不谓倜傥风流,阅尽名媛。在此,我只想猜测一下,费飞心目中的美色到底是什么?也许正如一位古代哲人所说,天底下女人实际并无大的区别,美色是世间最妙的错觉。说实在的,此时此刻,要我将饭馆那个病弱的女人与费飞为之动容的国色天香联系在一起,的确是勉为其难。

  我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我有我的依据。——这件事几乎所有的锅山镇人都知道,但大家都默不作声。不知道她告诉过费飞没有。若没有,我想费飞将永久蒙在鼓里。——今天,也只有到这个时候,我才首次公布出一个真相来。

  我想要告诉诸位的是,一个仅为锅山镇的人们私下传播的事实。王佳梅这个饭馆女人,这个尘封在偏远的锅山镇里不为人识的美女,妖精,在他的父亲被政府枪毙后不久,便受到几个经常在街面上招摇的穷汉街痞的欺负,其中一个坏蛋,借机竟奸污了她。据说这里头竟隐藏一个许多年一直不被公开的教唆者——李乡长。依教唆者李乡长的意思,是要杀一杀这个地主女儿身上的那股子傲气。李乡长希望看到的是,以后的王佳梅也许应该像锅山镇所有的粗作婆娘一样,蓬头垢面,披头散发,一见他,就会表现出迎奉的样子。但后来的结果是,王佳梅并没有改变。她依然是王佳梅,她依然服饰整洁,脸面白净。坐在镇子的饭馆里,还是那样一个招人的女人。李乡长最后终于明白,她这是本性难改。要想杀掉她的傲气,除非杀掉她这个人。但李乡长也不是没有收获,最起码在锅山镇一些知底人的眼里,此后她无论如何貌若天仙如何生性高洁,如何风流妩媚如何搔首弄姿,但她已不再是一个正常的受到世人尊宠的那种女人了。她的不洁和可怜,是永世不可改变的。这让以往卑怯的他,深心里有了稍许的得意。也就是说,他终于有了瞧不起她的理由。

  费飞假如了解了这些,还会那样动情地去爱她吗?

  虽然那几个街痞后来又被村里的几个仗义的老人私下传唤到一个不为人知的角落里,不由分说一通暴打,但这已经无济于事了。她已经被人夺去了为人在世最宝贵的尊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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