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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四


  又过了几天,女人的病刚好一些,傍晚的时候,来到了费飞的窑门外。费飞不在家。她立在门外等候着。她等了许久,天上的星辰一颗接一颗地亮起来。她麻木的双腿几乎失去知觉。费飞回来了。女人说:“你跑哪去了,等死人了!”

  费飞老远就嗅出是她。郁结心头的阴云瞬间消散了。他三脚两步赶上来,打开门,扶饭馆女人进窑上炕。女人说:“腿好酸啊!”

  “是吗?”费飞欢喜地说,“甭急,等我给你揉。”

  李乡长,原籍河南易县,幼年随母逃荒到锅山一带。地主王宝山见他母子可怜,便收留他母子在家中。母亲做了灶间的佣人。只是王宝山并没把母子二人当作下人看待。一次,王宝山在东面院碰到九岁的李振南,手里拿着一册《百家姓》坐在石墩上观看,心下稀奇。上去三言两语,便晓得李振南这娃儿是个读书的材料,于是发话让他随自己几个子女读书。李振南在王宝山家里读了半年的书。后来,由王宝山做了大媒,将其母改嫁到合阳县。夫家是个小康的农户,振南的学业因此也有了保障。不久振南的母亲死了,那时他已到西安城里读书。王宝山怕继父对他照顾不周,还时时接济他。现在,他在锅山镇任副乡长,与王宝山家的那段往事,晓得的人并不多。凭着这样的关系,王佳梅时常应酬他,将他当作自家的弟弟。说到男女情分,抑或李乡长他自己有那样的心思,但在王佳梅看来,他还是当年和母亲一起依偎在橱下的那个拖鼻涕的小男孩,身上天生就没长出人家费飞身上的那根风流骨头。

  不想费飞竟因此吃醋,嘀咕了很长的日子。这让她觉得很可笑。李乡长是个严肃、胆怯的怪人。自他到锅山镇当副乡长,许多年里,他每到她屋来,一直都是规矩地坐在她的对面,一连数小时一言不发,完全没有作为乡长时那种颐指气使的霸气。他也说过,母亲临死前曾一再叮嘱他,要他长大了报答恩人。才来头几年,他对王佳梅也确实照顾,外头斗争搞得热火朝天,王佳梅倒一往平静。就因为这个理由,他到王佳梅屋里看望他和母亲大恩人的女儿。不过看他那眼巴巴的模样儿,就像捆绑在屋角那只固定的椅子上一样。搁在谁身上,谁不厌烦呢?

  但他就是那样:远远地看她,仅此而已。

  也许在他的理智里,王佳梅既是美人,也是火坑。

  但是最近,他开始向她发火了。莫名其妙地发火。也许他感觉到什么。王佳梅对他的样子很吃惊。于是说他,你以后甭再来了。你是乡长,你来看我,对你没有好处。

  费飞听罢,眼睛里流露出孩子一般欢喜的亮光。他拿走她手中的杯子,将瘦弱的她揽在怀里,亲吻着她的脖颈,她的眼泪,她战栗的手指,告诉她:“不要怕,政府的人我都认识。我来锅山镇,不光见他李乡长一人。发河在政府方面有什么事,我去给你们说。凭我的面子,没有问题!”

  如此等等,费飞这样说。

  “是吗?我真的不用再怕了吗?”女人说。

  但后来的事实证明,他的许诺和面子,都徒有其名。

  只是令费飞吃惊的是,接下来,女人向他报告了一个不好的消息。费飞说着,低下头,很久不再言语。

  13

  “继续继续,接着刚才的往下说。”我催促他。

  “我说到哪里了?”费飞抬头问,“我说到哪里了?”

  “夜里,饭馆女人突然来找你。你与她做完那事之后,然后……”我轻轻一笑,说,“然后她对你说了一些什么话,让你感到吃惊不小?”

  费飞神情颓然地坐着。他将下巴搁在拐杖头上,久久地凝视着我的书架。看他那专注的样子,我真不忍心去打扰他。这时,也许是费飞气管里有特别的需要,逼迫他咳了一声,他这才活动了起来。

  女人告诉他,他们的饭馆完了,很快就要变成合作社的大食堂了。镇上四分之一的家户将分配在她的食堂里用饭。管理当然不再属于他们。上面派人来专管。田发河与她可能随时随地被撵出来。自然最好的结局是,顺理成章地将他们改变成食堂里的工作人员。不过从今往后,他们不会有安生的日子过了。

  ——这便是费飞所说的不好的消息。

  据我了解,事实上,费飞当时并不会感到吃惊,也没有他所认为的有什么不好。因为在大食堂成立的初期,他也跟着写标语搞宣传,狂奔了一段日子。

  “这你就不了解了!”费飞捏着女人的手,脸上呈现着动人的微笑,安慰她说,“大食堂是个好事情,真的,是个好事情。它是社会主义向共产主义过渡的新事物,是社会主义事业最彻底的大跃进。消灭分配制,实现供给制。这是迟早的事情。报纸上一再宣传。咱们这里已经跟不上形势了,发展迟缓了。不过不要担心,锅山镇一旦有了大食堂,眼前的一切马上就会发生变化。人和人的差别将进一步缩小,你们这些妇女,也将得到彻底的解放。所以,在这个问题上,你不能光看见自己鼻尖儿前的那一小块儿,心要往好处想,目光向远处看。再说,饭馆里吃饭的人多,大家伙儿在一起热热闹闹,这不是很好的事情吗?你们女人围着锅台转了几千年,受苦受累,还没受够吗?”

  费飞说的没有大错。最起码,在大食堂办起来的头一个月里,还呈现出了短暂的活跃局面。食堂里蒸的馍馍垛得像小山一样。炒出的菜像旧时代大庙里救济饥荒似的,用铁锨在八尺大的撇拉锅里搅和。大人小孩,人人手里抱着坛坛罐罐,前呼后拥着站在当街,领饭的时候排成长队,欢声笑语此起彼伏。这时辰不再分穷人和富人,大家都一样,人人享受着合作社里慷慨的食品供给。在这之前,自然先得将农民各家各户储藏的粮食都集中起来。这其中也有隐瞒不交的,但工作队的眼睛是雪亮的。他们像打家劫舍的强盗一样,一家接着一家,将那些怀有疑虑,甚至是敌意的农民家里,毫不留情地将粮食挖掘出来。决不给这些落后农民留一丝一毫的剥削阶级思想的尾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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