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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


  “我早晓得他了!”饭馆女人朝费飞会心一笑,说。

  女人一笑一说,将费飞思路打断了。于是点头附和说:“是的,是的……”

  说罢朝女人笑笑。作为作家的费飞,知道话里的意思。

  女人说罢,自知唐突了些,倏地红了脸。

  “我要走了。”女人轻声说,朝费飞点头一笑,出了门。

  “佳梅姐你打上雨伞!”张爱民喊道。

  女人回了一句:“这点雨,不要紧的!”

  费飞望着女人的背影,问张爱民道:“她常到你这里来?”

  “不,”张爱民在屋角的脸盆里洗手,说:“不常来,只是到星期天的下午,师生们都不在的时候,到我屋里坐一坐。你也许不知道,这原是人家佳梅姐家的大院。我住的这间屋,就是佳梅姐原来住的。佳梅姐这人比较怪,很少和人搭话,但是和我,她却能说上几句。”

  “那么,”费飞看了看这间门窗和顶棚都制作得十分精致的屋子,说,“你对她的家庭出身也不在意。”

  “我们山里人不像你们城里人,该咋还是咋,不太顾及外面那些说法。锅山镇百分之八九十的人都可怜她。你想,原一个好不红火的大家族,如今留下她孤零零的一个……”

  这天下午,费飞随同张爱民将“王家大院”前前后后查看了一遍,心里头一个大致的轮廓慢慢地形成了。他回想那女人与他的谈话,特别是朝他笑时候的样子,并不怎么好看。嘴稍显得大了些。但他第一眼从窗口望见她,她坐在圈椅里,一人坐着忧郁和沉思的样子,却美得令他吃惊不小。

  此时此刻,她或许是在回忆昔日做闺秀的情形吧。

  费飞幼年便推测过他长大以后会娶一个什么样的女人。以他当时的想象,应该是出自于这种家庭里的闺秀。不过放在现在的时代,这竟是时过境迁的幻想罢了。仔细分析,费飞作为那个时期的知识分子,出身于破落乡绅的家庭,在他的骨头缝里,渗透的都是那个阶层的气血。解放以后,那个代表着传统乡村文明的阶层,杀的杀,砍的砍,顷刻之间化为了乌有。此后的他,已成了无根的飘蓬,只能听从命运的偶然选择来确定自己的归宿。飘到哪里就落在哪里。或许费飞没意识到,王佳梅,正好是他失去的梦想里的那一片白白的云,一束袅袅的烟,一条古老山林里的清清溪流,或溪流边一处独立的心灵栖地。

  他从她那里嗅到了自己灵魂熟悉的气味。

  6

  不过,费飞当时不会想这么多。

  这天下午,费飞离开小学校的时候,王佳梅已在他的脑海里留下了浮雕一般的印象。他从学校走出来,站在校门外,看着仍旧阴沉的天空,一瞬间,他产生了书已成稿的错觉,而她直接成了他的大作中一位可哀可怨的尤物。打着伞的他,一时间竟飘飘然,觉得自己像是从天而降的神灵一样,落在锅山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镇里。

  他还是得先到黄香莲家吃罢晚饭再说。

  夜间,费飞写了三页半纸的日记,记录他这一天来的感受和见闻。正写着,生出奇事来。他先是听见头顶的窗户有微小的响动,开始没大在意,等他写完放下笔,抬头看,只见一只毛茸茸的动物蜷缩在窑门高处的窗洞里,眯缝着眼在窥视他。可惜的是当费飞认出是狐狸时为时已晚,狐狸溜走了,给他留下一个特别的表情。他故作声势地大喊一声,追出去。狐狸“咕咚”一声跌下墙头,顷刻间便消失在远处的雨幕里,无影无踪了。

  费飞血气方刚,是个百分之百的无神论者,这种事情不会使他惊悸,他回头仍旧埋头他的写作,一直折腾到很晚。这一夜照样睡得很好。只是到了晚年——这天夜晚——费飞才对我回忆起这个稀奇古怪的细节。费飞无限感慨地说道:“你说怪不怪,它就坐在那窗口上头,悄无声息,一直是狐脸狐媚的表情盯着你看。看你在它的眼皮下面走来走去,干这干那。夜深人静,孤灯对影,而你始终却毫无察觉。可怕,可怕,太可怕了!要搁现在,我是一分一秒都呆不下去的。假若你遇上过它,再去读蒲松龄的《聊斋》,你就不能不怀疑狐狸这动物是不是真的有些神异。这鬼东西,太吓人了!”

  “费老,你是一个感觉超常的人。”

  “我承认,”费飞低下头,像是承认一项羞于告人的缺点似的,说道,“我这人的感觉经常这样,是有些不同寻常,有时也太敏感了!说实在的,在锅山镇的那些年,我总觉得有一个奇异的幽灵自始至终地跟随着我。你说怪也不怪?”

  以费飞的感觉,我觉得会出现更大的奇迹的。

  果不然,一天下午,费飞从黄香莲家吃完晚饭回来,当时天还不晚,太阳还将它最后的一缕余晖留在大树的尖梢上。有那些贪食的花蝶,趁着凉快,在花枝的粉蕊间飞舞。费飞走进院子里,看见花草丛中一位女子聚精会神地捉蝴蝶。费飞一眼便认出她来,是饭馆田发河的女人。让他感到蹊跷的是,这女人到他住的地方干什么来了呢?

  他踮起脚,轻轻走近她,从背后温和地问:“哎,你来了?”

  女人抬头,猛的见费飞的大长脸,“啊”的叫一声,看样子她着实是吃了一惊。她指尖里捏着的一只金翅花蝶即刻掉落下去,没待着地又扑扇着翅翼飞走了。女人看到飞走的蝴蝶,脸面一刹那红透了,红到了耳根子。耳边那一绺绺的鬓发在微风中飘动,愈加显得楚楚动人。

  费飞居高临下,这一次是真正看清了女人的眼睛。从她眼神那一线明亮而恐惧的水色里,他看到作为一个女人灵魂里柔弱的深处。费飞也有些不好意思了,笑笑说:“我吓着你了吗?”

  “没,没有,”女人摇摇头,“是我没防顾。”

  “你到这里来做什么?”费飞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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