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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


  “夏天我经常来这里。”她回答道。

  ——费飞暂时还不知道,这地方原来就是人家王宝山家的粮库,解放后归了村子。许多年前,王宝山常带他的小妖精到这所院子里玩耍。

  费飞很会微笑。他看出,在他笑的魅力的影响下,女人的恐慌已缓解了,显出喜悦的颜色。他建议道:“到窑里坐坐好吗?”

  女人没有随他进窑,而是坐在窑门外的砖阶上。

  费飞进窑洞,端出锅山人称为“洋瓷缸子”的杯子,里面特意放了红糖,搁在女人身边的砖阶上。然后,他站立在台阶的下面,滔滔不绝地讲了开来。

  他说,他做学生时候,老师带他做了许多蝴蝶标本。最珍稀的是一种太阳蝶云云。接着又讲起目前的国内形势。大城市的女同志如何和男同志一样,走出家门参加工作。

  女人两手搂着双膝,将美妙的脸儿贴在上面,一声不响地望着阶下他走来走去的腿和脚。

  他突然停住嘴,看她那乖乖的样子,突然感动了。他联想到他五六岁,人尚年幼的时候,他的父亲在亭子里与人下棋赌钱,母亲带着他去喊父亲回家。倔强的父亲执意不回。母亲就是以这样的姿势,坐在江边,与他一起等候茶棚下面的父亲。那时候他看见母亲为不听劝说的父亲偷偷洒泪。而父亲赌棋的输赢将决定他们明天的米钱。

  天慢慢地黑下来。女人偶尔回答一句话,后来不怎么愿意再说,继续保持听的神态。又过了许久,月亮爬过墙头,女人突然站起来,说:“我要走了。”

  费飞送女人走出院门。回头看台阶上的那杯水,竟是一口未喝。费飞端着杯子进窑,自己一口口地品着甜甜的滋味,心里涌动出一种说不清的,抑或是得意扬扬的感觉。

  他坐在灯下,取出前些天从县城买回来的何其芳诗集,将他最优美的《预言》一诗抄在纸片上。他拿起纸片来,一句一句地咏诵道:

  这一个心跳的日子终于来临,
  你夜的叹息似的渐近的足音。
  我听的清那不是林叶和夜风的私语,
  麋鹿驰过苔径细碎的蹄音。
  告诉我,用你银铃般的声音告诉我,
  你是不是预言中的年轻的神?
  ……

  这天夜里,费飞梦见饭馆女人。她小鸟依人的样子,坐在窑门外的砖阶上,歪着头听他的高谈阔论。他挥动着手臂愈讲愈来劲儿,讲话的声音在空荡荡的夜里震响。只是到了后来,他看见那女人缓缓地变幻,幻化成一条毛茸茸的狐狸,轻轻地飘起来,贴在他的身上。他从惊叫中醒来。

  早晨,他在砖阶上刷牙。刷完牙立住,想到夜里的梦,不觉大悟。心里念叨:好家伙,作为一个革命作家,对地主老财甚或是告密者的女儿产生如此的兴趣,这是大有问题的。

  自己该到提高警惕的时候了。

  7

  这一天里,费飞遇到两件不愉快的事情。

  其一是天不亮,小葛跑来,隔着门缝喊醒了他,不等他爬起来便大声通报他说,今后他不再来了,政府事情忙,李乡长要他回去。费飞是非常顾及礼节的人,他慌忙披衣服下炕,将门开条缝,让站在暗影里的小葛进窑说话。小葛坚持说,不了,不进去了,政府那边还等我呢。费飞反复询问他因为什么,但小葛没说明白。最终小葛耷拉着头,彳亍彳亍走了。

  这件事令费飞感到沮丧。因为连续几日来,随着采访一天天的深入,他已开始隐隐约约地感觉出,小葛对他这位大作家的冷淡了。——只是没有像今天这样,说不来便不来了。

  “这其实是微不足道的。”费飞说。

  费飞接着说给我,他当时不明白,后来才晓得这里面其实有着深刻的背景。原来这位表面看来老实巴交的小葛背着他向领导汇报了情况。乡政府几乎所有的干部立刻对他这种“毫无原则性的调查”看不惯了。在他们看来,一位作家,首先是一名革命立场坚定的战士,时时刻刻必须是在战斗,对贫苦人充满爱,对地主老财充满恨。而费飞在采访中,无论对什么人都一味地温良恭俭让。这样的立场,自然是很成问题的。

  下午,他收到妻子小刘的信,也谈他的阶级立场问题。

  “你看,无独有偶吧。”费飞说,“现在说起来也许人们不会相信。那时候政治舆论对人的压力可以说是无孔不入,神仙难躲。即使你是大哲人亚里士多德,是尼采,是罗素,它也会让你的心灵失控,变得你不再是你。”

  小刘信中简单地介绍了几句单位的情况之后,接着通篇都是对他的埋怨之词。事情的起因是他这段离家的日子,她从柜子里翻到了他过去的一个日记本,从日记里她读到他“许许多多不可告人的无聊之至的落后言行”。最令她气愤的是,发现费飞居然对《安娜·卡列尼娜》中的安娜“这个典型的不要脸的小资产阶级的臭婊子”透露出不应有的袒护与同情,甚至是“心神向往的爱慕之意”。

  托翁作品就在费飞的书架上,刘晓君可以随手取看。

  小刘这样写道——当然费飞明白,即使面对面,小刘也会义正词严地说:“我没有必要一字一句地去读俄国老地主的那本令人生厌的所谓巨著,从少许的章节里就能看出来,安娜这个臭婊子的道德是多么的败坏!一个对丈夫和儿子都不管不顾的女人,我们很难想到她有什么可爱之处!然而在你的日记里,却对她卧轨自杀充满了毫无原则的同情,她使你的心居然'几乎要碎了,悲痛欲绝,一个人躺在床上哭了起来'。这简直像在演戏!难道不是吗?这不要说不像一个革命作家,甚至连个男人都不像了!说实在的,读完你这本日记,我为你感到羞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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