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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女人发怒后的脸显得很丑,费飞吓了一跳,后退几步,但立刻镇静下来。他看女人冲着田主任即将行凶,从身后掐住她的腰,轻轻地托起来,放在一边。托起女人的刹那,费飞突然感到这女人很奇怪。她身体轻盈得像只纸糊的风筝一样,在空中荡来荡去,或者像费飞后来形容的,她像一团空气,或者说像一团由轻盈的空气和柔软的布料所构成的异物。

  女人转身冲进里间屋子,传出嘤嘤的哭泣声。

  田主任鼻子破了,脸上有几道血痕,他拿起草纸,一张张地擦血塞鼻孔,嘴里骂骂咧咧。费飞也无心用饭了,转身出了饭馆,回到自己的土窑里。迎面撞见老窑的门锸上夹着一包邮件。

  3

  邮包是妻子刘晓君从城里寄来的。没打开他便猜测到,里面除报纸和学习文件之外,不会有别的东西。费飞知道,即使小刘——费飞一直这样称呼妻子——写信来,也脱不了机关那一套东西。再者最近她正忙碌着与人编写《大跃进诗篇》一书。她忙起来会不顾一切,不会给他写信来的。

  他估计得很对。不过出乎意料的是,里面竟有一封汉中老家的来信。信是小弟费翔写的,很简短。但在不多的文字里,却历数了近来家境的种种困难,主要是母亲的心脏病一天比一天严重。最后,费翔直截了当地写道:“……爸说,你快给家里寄些钱吧。”

  父亲从来都是这样,好吃赖为,终年泡在茶馆里,下棋听曲儿。解放头几年,他还混在小学校里教教书,但由于脾性与人不合,这几年学校也懒得去了。母亲评价父亲说,他将他那秀才出身的穷酸老子学得一点无余,就是个游手好闲,真像是一个窝里的耗子。父亲每隔一段日子便让小弟费翔执笔,给在外工作的费飞写封信,打捞一次钱款。这像是汉江边的打渔生一样,捞着了就捞着了,捞不着也不生气。

  母亲的心脏病,在她老人家有生之年里,一直是父亲向他讨债的借口。费飞在家里排行老大,与母亲的感情又最好,所以只要提到母亲,他不会不管不顾。

  让费飞记忆最深的是,他八岁的时候,下大雨,家门前的小河涨了水。费飞带弟弟费翔和小妹从河的对岸放学回家。他先将六岁弟弟背过河,然后又将两岁妹妹背过河。河岸上的父亲当着许多邻人夸赞费飞道:“看看,俺家的小飞要担当大任了!”

  父亲话音落下,大家伙儿一片掌声。

  费飞当时还没有意识到,这件小事对他后来的人生影响那么大。此后他从学校到社会,从学童到作家,无论做什么,取悦于社会,赢得众多的掌声,竟成了他骨子里的愿望。

  这天夜里,费飞去黄香莲家吃过饭,回来又胡乱翻了一阵报纸,便躺下了。他决定明天进趟县城,给母亲寄二十元钱。临入睡前,听着窑洞外骤然兴起的雨声,回想日间在饭馆里托着那女人轻盈的身躯时的特殊感受,引起许多的遐思。

  早晨起来,看天晴得的确很好。院子里的绿草和枣刺的尖上挂着亮晶晶的水珠儿,很动人的。他大口大口地换着气。这情形给费飞三十五六岁年轻的生命似乎又添了许多活力。洗漱完毕便开腿走路。他已经告诉黄香莲家的人,早起便进城,不用再给他准备早饭了。

  县城毕竟是县城。费飞尽管离开城市不久,但此时溜达在街面上,即便是很小的县城,还是感到了久违的畅意。在邮局的对面街角,他吃到了好久没吃到的油条,还喝到了牛奶。然后去邮局给家里寄了钱。出了邮局便又打问书店。迎面一位兔唇汉子朝东指了指。这让他又朝东走了很远,终于找见了书店。它在土坡下临街的旧瓦房里,样子寒碜之极。门框很低,费飞需将腰弯下去许多才能进到里头。柜台里站着一位四十岁的又矮又胖的麻脸女人。不用问,是书店的店员。

  他的妻子刘晓君原来也是新华书店的店员。五年前,在洛川县的新华书店里,他去买书,拉扯上了。十分钟后,她成了他无数的女性崇拜者中的一个。不过,她对他的崇拜,比起别的女人来要果决一些,甚至果决得让他没来得及反应。他第三次去书店买书时,她便以她本人特有的——也被后来的岁月证实经常是绰绰有余的——冲劲与激情,将他带到书店后面的仓库里,发生了可以料想的事情。刘晓君当时肯定幻想着,费飞是一个能够指引她走向革命斗争最前线的领路人,有着先进思想的导师。

  不过,费飞那些年也经常是不遗余力地给崇拜他的青年人制造着这样的错觉。他几乎也借着刘晓君的错觉还没醒悟,像当时许多年轻人那样,以革命的名义,闪电式的结为夫妻。

  婚后,他将她的工作调进西安市,安排她在作家协会的办公室里工作。没过多久,她便在办公室混出了本事。随着见的世面大了,很快看穿了他,不再崇拜他。妻子当时十八九岁,身体壮实得像是庄稼地里那攒过粪堆的地方长出的庄稼棵子,透出旺盛的活力,脸大而红,眼亮且圆,两条辫子又粗又长。初级中学毕业,却和费飞的同事们坐在一起,讨论着文学创作的事情。费飞当时看中她,可能就是她身上那种来自于泥土的质朴与单纯。那时候她的思想就不是一般地进步。后来的她进步尤甚,而且进步到已让费飞必须忍受的地步。

  这一年她老忙这忙那,夜里十二点不说上床,写歌颂大跃进的民歌。这是她的特长,作家里无论谁也比不了她,费飞当然更不成。她的家乡洛川县是早年的老区。她六岁上街扭秧歌,对革命文艺的理解,自然是与生俱来。

  可能因为忙的缘故,她几乎将夫妻间的性生活减少到最低程度,或者说干脆已经将其视为小资产阶级情调了。费飞自小便细心,会体贴人,尤其对女人。但刘晓君不买他的账,让他一身的柔情怎么也施展不开。因此他每与她干一次那事,便增加一次低人一等的感觉。这感觉让他一天天地开始怕起她来。结婚四五年里,她都像旧时那种应付差事的妓女一样,穿裤子脱裤子,草草了事。这其中的原因,可能也有医生查出她不能生育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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