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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锅山镇顾名思义,是安顿在一座像锅一样浑圆的山顶上的小镇。由于缺水的原因,这里十年九旱。由于距县城只有十多里路,并不太远,所以有许多锅山人经年弄些草编和山货的小零碎进城里去卖。我们锅山镇人不管男女老幼都像是受了锅山这个名字的污染似的,脸都生得黑一些,模样也比较怪,走在县城大街上,被人一眼就能认出来。外人给锅山人编的口诀是:

  锅山老哥,煎水泡馍。

  煎水就是白开水。锅山镇在老辈人那里一直很穷,吃不起馆子,只能从馆子里讨碗白开水,蹲在馆子门外,将家里带的蒸馍从怀里掏出来,捏碎往碗里一泡,连吃带喝了事。

  像费飞这样的大作家能到锅山镇来体验生活,这是我们锅山镇的骄傲。起初我做支部书记的三叔张建社,大会小会上一再给大家强调这一点。可是不久,他不再答理费飞了。原因经费飞给我一说,也自然明了。我长大后,也听到过有关他许多的闲言碎语。说话的人都自以为看透玄机,议论他:“刚来就看他不是个正经槌子!”

  “槌子”暗示男人的生殖器,是骂人的话。我们锅山镇人将行为不轨、德行不佳的人都直呼作“槌子”。听人这么说,我吃了一惊。没想到费飞一到锅山镇,便落到这拨人里头。不过平时大家倒感觉费飞这个人很随和,有说有笑。加之他是上面下来的人,作家身份,锅山镇的百姓还算能容纳他。

  费飞每次来锅山总是住在我家的隔壁——村子粮库那三面土窑其中的一孔里头。那院子平日很少去人。夏天长着齐腰深的枣刺和黄蒿,很人的。院中间有一条被人踩出的小路。据说费飞初到锅山镇的时候,安排在四婶家的厦屋里,住了一夜。当时雷晓声刚生下来,夜里像饿狼一样,嚎叫得实在太厉害了。费飞又找了我三叔,反复强调安静对于一个作家的重要性和必要性。三叔想了一想,作家嘛,大概都是些怪人。于是将他领到了我家的隔壁。他一看便连连点头,出气都顺畅了。说很好很好。费飞当时没听到过,这院里曾有过关于狐精作祟害人的传闻。

  费飞是个很注意外表的人。无论什么时候看他,身上都像用毛刷刷过一样,光溜溜的,寸草不沾。知识分子嘛,总有些知识分子的酸蒙假醋。他在锅山镇的那些日子里,人们总看他穿着整整齐齐的制服。头发梳得很仔细,黑光油亮,丝丝绺绺都那么在位。这对生的长身大面的他来说,增添不少光彩。他脚上的布鞋尽管少不了在泥土里走动,但是他的鞋面从来都是一尘不染。这似乎是一种天生的能力。

  他和村里大多数人都能说得来。这个特点对一个作家来说尤为重要。他遇见了带碎(小)娃的女人,他甚至会将他的老博士钢笔掏出来给碎娃玩,然后放心地和女人说话。说话时他下意识地绕着女人身体左右走动,让女人的目光一直追随着他,深心里产生又敬又怯的感觉。这一特点,大概也是他迷惑妇女的一个方面。不过后来有一次他与四婶说话,将钢笔掏给刚学会爬的雷晓声玩,转眼间,钢笔便不见了。这事几乎惊动了锅山镇,最终却是四婶从墙角的老鼠洞里将笔找着了。

  这些话另一层的意思是,锅山镇的女人们大都比较喜欢与他拉呱,男人们对他印象不佳。费飞能让男人们看顺眼,是在喝了酒以后。喝了酒的他,脸红堂堂的,大声说话。即使坐着,腿也不老实。一会儿左一会儿右地前后倒换。这种时候,锅山镇的汉子们才能看到费飞朴实的一面。人们的记忆里,费飞去得最多的是镇上的饭馆。自然这与他在寡妇黄香莲家那过于差劲的伙食有关。

  陕西羊肉泡西安老孙家的最有名。但我儿时的记忆,还是我们锅山镇的最好吃。每到饭馆宰杀活羊的日子,人们便会看见费飞头一个伏在饭馆凉棚底下的饭桌上,一张长脸埋在一只粗瓷老碗里,吭哧吭哧地吃着羊肉泡,冒汗的额头上,有几绺头发在颤动。那投入的劲头,看得人羡慕不已。

  费飞头一次去饭馆是一九五七年秋天的一个下午。那天下着蒙蒙细雨。费飞讲给我的故事,自此也正儿八经地开始了。

  费飞说,他来到锅山镇已有些日子了,不知为什么这天下午让他觉得有些特别。他烦躁不安,于是他想起镇中间十字路口有家饭馆。对住惯了大城市的人来说,小镇总是很小的。他没走几步路便到了饭馆。进门之后,一位年纪大约四十左右,又矮又胖、浑身油腻、满面堆笑的男人迎了上来。他便是饭馆的田发河田掌柜,不,解放后人们不大这么称呼他了。有人他叫田主任。主任这称呼叫起来很拗口,不过按照当时的习惯,还是叫他田主任吧。田主任迎上来,朝他笑,很商人很谦恭的笑,问他想吃什么。这时,里间的屋子里走出一个穿制服的男人。那男人板着脸,见到费飞时一怔。接着,双方都互认了出来。他们曾有过一面之交,是在乡政府的大院。那次费飞手里拿着介绍信。

  “是你!”那人先说出口。

  “是我。”费飞探下身子,伸过手说,“李乡长,想不到你也大驾光临了?吃了吗?”

  李乡长其实是个副乡长,姓李名振南。寒暄了两句,李乡长似乎有什么着急要办的公事,匆匆忙忙地走了。

  费飞来锅山镇不久便了解到,掌握这个镇子实权的,有两个关键人物:一个是张思田书记,一个是李振南乡长。张书记虽然是一把手,但他一年总有七八个月泡在基层,和种田的农人几乎没什么区别,不怎么理事。

  费飞刚一落座,里间屋走出一个腰身细柳的女人。费飞歪着头,用余光看过去,光线暗,看不清她的脸面。这时肉案旁正为费飞收拾泡馍的田主任不知朝女人嘟囔了句什么,那女人突然发作起来,大喊大叫,抡起瘦长的胳膊在田主任身上扑打,用指甲抠田主任的脸。田主任只会谩骂,抬起臂膀遮拦。费飞大概察觉出女人有想从肉案上拿刀的可怕意图,这令他吃惊不小,立刻站立起来。他第一次看到锅山镇的女人这么凶。饭馆里没有旁的人,看田主任可怜的样子,他不出面劝解似乎不合常理。于是他走上去,欠身劝说了几句,那女人即刻回头朝他喊道:“走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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