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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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樊夫人却并不害怕,跟死人在一起有一个很大的好处——安静,真安静,没有人打破沉默。死人要比活人安全。死人不会折磨活人,但活人会折磨死人,这是他们之间的区别。 袁怀璧还是不按时地来,只做两件事:问那个名单的所在;或是什么也不问,踱步欣赏他四处搜刮来的尸体。 袁怀璧如数家珍,“你看见了吗?这些人有各种各样的死因。”他指着一具女尸,缓缓地说,“你看这一个,父母逼婚,她便跟着几个小混混逃跑,结果遭到小混混的奸淫,然后暴尸荒野。父母恨她逃跑,也没有找她,权当没有生过这个女儿。还是我把她带回府里,好生照料。她的父母恐怕至今也不知道他们的女儿早已经死了。 “还有这一个,原本是大家闺秀,可是夫君却忙于经商,常年不归。寂寞难耐,于是这个少妇便与自己的小叔相好,最后东窗事发,投井而死。 “这一个你一定要看。这一个就更可怜了。她是个通房的丫头,乖巧可人,深得少主人的宠爱,因此得罪了小姐。这位小姐便骗她到湖边游玩,最终让下人溺死了她。可惜,可惜……” 袁怀璧痴痴地笑,笑得肆意而骇人。 樊夫人听不清,她仍旧不说话,只是轻轻抚摸着隆起的肚腹。 她可以清晰地感觉到一个小生命在自己身体里蠕动,初为人母,多么幸福的事。她要做母亲了,她应该很幸福,这是只属于天底下母亲的幸福。 可是,她现在躺在这里,跟一些含冤而死的人一起,等着比死更可怕的明天。明天跟今天又有什么分别?天黑了,天又亮了。日月更迭,它们哪里知道人间的疾苦。 时间不会加快,也不会减慢。时间就是时间,悄无声息,白驹过隙。 男孩还是女孩? 每个怀孕的女子应该都会不停地问这个问题吧? 我和不庸的孩子,会长成什么样子呢? 樊夫人想起樊不庸的脸,心如刀绞。 孟婆汤你可不要喝,可是我怎么忍心让你在忘川河里受苦?你还是喝了吧。我不喝,我和孩子一起,等着来世的你。三生三世很长吗?长,我们母子二人也等,只是,不庸,你何时能够回来找我们呢? 樊夫人没有了眼泪,没有了声音,什么都没有了,只有腹中的孩子还和她心意相通。孕育一个生命对每一个女子来说,是多么崇高而神圣的仪式啊。她现在应该成天喊累,夫君应该殷勤地在身边伺候,问她想吃什么,累不累,要不要躺一会儿。她应该停下一切活计,专心地跟腹中的孩子说着俏皮的话。 可是,她现在却躺在黑暗里,生不如死。 她不知道孩子什么时候会出生,她甚至不知道该不该生下这个孩子。生下来不也是让他送死吗?可是她怎么忍心不见孩子一面呢?他在自己的身体里顽强地活了十个月,同吃同睡,两个人如同一个人。这是什么话,本来就是一个人。 每天都有老妪来送餐饭,不管是多难吃的东西,樊夫人都会一点儿不剩地吞下,她出奇的饿。 她跟自己说,先不要死,死并不着急。很多时候,死比活容易得多,软弱的人才死,坚强的人要活。 无论怎样,她也要看孩子一眼。 哪怕只有一眼。 袁怀璧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再来,他和道士厮混,四处去寻找炉鼎。 暗房里也悄无声息,只有老妪蹒跚着送来每日三餐。老妪很老了,像是从阴间逃出来的鬼,她洞穿生死,自然也看惯了这里发生的一切。她眼里从来没有悲悯,她不能说话,也听不到声音。她是所有人生死之外的旁观者,一切都与她无关。 夜里,樊夫人的肚子突然剧烈地疼起来,如同两个高手正在肚子里进行一场惨烈的争斗。她身子绷紧,痉挛,挣扎。手腕、脚腕上深深的勒痕里渗出血,麻绳勒碎了血肉。她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发出凄厉的惨叫。 第二天,袁怀璧背着手悠闲地来到暗房,直面此景,瘫坐在地上,良久说不出话来。 樊夫人身子扭曲着,血淌了一地。袁怀璧顺着血迹看,看到樊夫人血肉模糊的下身。沾满血的破布扔了一地,樊夫人嘴角含笑,表情安详。 直到袁怀璧回过神来,才惊讶地发现,樊夫人的肚子不见了。原来隆起来浑圆的肚子,现在软塌塌的如同败絮。是孩子不见了,那个孩子去哪里了?袁怀璧额上渗出汗来,他觉得一切出奇诡异。他跌跌撞撞,到处去找。没有,什么都没有,那个孩子像是凭空消失了一般,一丁点儿痕迹也没有留下。他去找送饭的老妪,老妪在往灶里添柴火,她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说不出。袁怀璧转身离开,他觉得自己后心发凉。 暗房里又安静了,现在是真的安静了,尸体似乎都在无声地对视,然后将并不存在的目光转向身子扭曲的樊夫人。她睁着眼睛,安然地笑。 事后,袁怀璧派人到处找那个孩子,却依旧没有结果。第三天,袁怀璧又来到暗房,手里多了一柄弯刀,他径直走向已经僵硬的樊夫人,恨恨地一刀砍下。樊夫人的头滚落在地上,转了几个圈,正好对着袁怀璧,仍然那样安然地笑着,弯弯的嘴角,恰似一抹月牙儿…… 然后过了十年,直到袁怀璧死在悠远楼,他始终没有见到这个孩子,也没有找到他要的东西。后来,袁向鲤回到古昌城,也为这件事大张旗鼓地寻找过,同样没有结果。那个孩子凭空消失了,干净得好像从来不存在一样。 直到慕香进了袁府,经过驼背人的指引,在这样一间石室里,见到了这个孩子。这是个男孩,男孩活了下来,不管怎么样,他都安全地活了下来。他一直躲藏在黑暗里,长期见不到阳光,所以全身苍白。 就是这样一个生命,一个只能活在黑暗里的生命,一个充满戾气的生命,躲在这所古宅的黑暗里,生活了十年。他眼睛里见过很多事,见过杀人的长生,见过偷情的花四和满翠,见过大队大队的黑衣人,见过被抓进暗房的男人、女人、动物,见过成堆的血淋淋的尸体。他看不懂,他只是看见,作为一个冷漠的见证。 他吃肉,吃老鼠,吃腐坏的食物,吃黑猫给他弄来的随便什么东西,或是一段小腿,或是几根手指——宅子里从来不缺这样的东西。那只猫熟悉宅子里的每一个所在,哪里有食物,没有什么比它更清楚。男孩辨不出味道,他只是本能地活着,跟野兽一样。他不知道自己是人,也不知道自己像猫。他知道的和一只野兽应该知道的一样,活着,只是活着,那是生命的本能。黑猫养大了他,也许在此之前,从来没有人被猫养大,人们只知道养猫,却不知道猫也能养人。然而,就是这只黑猫,在长达十年的时间里,养育着一个生命。世上的事往往就是这样,不可思议而又理所应当,处处透着诡异的神奇。 樊夫人分娩的那个夜晚,老妪听见了樊夫人的叫喊,她跌跌撞撞地跑过来,看着躺在榻上抽搐痉挛的女子,眼睛最终落在隆起的肚腹上。她呼哧呼哧地凑近过来,看着羊水从樊夫人身体里汩汩地冒出来。她猛地记起,自己当初生儿育女时候的场景。她伸出枯槁的手,不容分说地探进樊夫人因剧痛而不断开合的身体里…… 突然,老妪感觉自己的手握住一个湿滑的东西,如同一条满身汁液的泥鳅。它在蠕动,好像是在躲避。 老妪大喜,她慢慢抓住那条蠕动的泥鳅,慢慢地将它拖到洞口。樊夫人额上渗出豆大的汗珠。她感觉自己的下身正在被两只大象撕裂,裂缝越来越大,逐渐向上蔓延,似乎很快就要撕裂肚腹,迫不及待地裸露出湿热跳动的内脏。 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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