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香(22)_宋君

二二

　　老妪的手握住泥鳅，在离开洞口的时候，却遇到了紧闭的门扉。老妪迫不及待地想看看泥鳅到底长成什么样，她顾不得死去活来的樊夫人，拼命地往外拉扯。樊夫人感觉就像从自己的身体里蹿出了一头小牛，拱破了阻挡它的栅栏；又像是急不可耐破土而出的种子，不由分说地顶起头顶的泥土。

　　啊！

　　樊夫人觉得自己就要死了。她用尽力气挺直身子，想看看自己的身下，终于，她看见了。孩子血淋淋地从她的身体里探出头来，胎发乌黑，头颅像是一个还未熟透的小西瓜。樊夫人清楚地看见他头顶打着的旋儿；然后是身子，身子上沾满了鲜红和淡黄色的奇怪液体，湿漉漉地滴着血；直到孩子的双脚也跟着出来，樊夫人看见孩子双腿之间峭立的小喇叭，终于松了一口气，重重地摔倒。

　　老妪欢天喜地，嘴里发出奇怪的声响。她几乎是生拉硬扯地撕断连接孩子和樊夫人的脐带，将孩子高高地举起，用力亲吻孩子的小喇叭。樊夫人虚脱地躺着，感觉眼前渐渐朦胧起来。

　　老妪粗鲁而残忍的接生，几乎消磨掉了樊夫人最后一丝力气。老妪突然把孩子抱到樊夫人身旁，送到樊夫人怀中。樊夫人看着孩子娇小的头颅，闭紧的双眼，还有两片薄薄的嘴唇，轻轻地在孩子脸上亲了一下。

　　“你以后就叫樊孔，孔子的孔。

　　“你若是能活下来，要记得你父母的仇。

　　“孔儿，孔儿。

　　“不庸，不庸。你看，孩子出生了，樊家有后了。”

　　樊夫人突然想起一件事，她一点一点地积攒着力气，凑近孩子的后背，用自己的一颗虎牙在孩子后背上刻下几行字：“吾儿不幸，母遭欺凌，生子三日，弯刀屠颈。厚土实薄，皇天不厚，袁氏大凶，阿鼻恶兽。古宅老树，千年宝木，掘地三尺，内有丹书。”

　　孩子哇哇地哭，那些刻下去的小字竟然慢慢隐去，只是流出细微的血。樊夫人终于力尽，眼前慢慢暗了起来。

　　孔儿，孔儿。

　　不庸，不庸。

　　樊夫人看到樊不庸的脸，竟然是年少时候的樊不庸。那个时候，她还在与祁湘阮儿争宠。不庸，我来陪你了。

　　樊夫人嘴角露出一弯浅笑，凄美绝伦。

　　老妪披散着头发，满脸是血。她抱着孩子跌跌撞撞地跑出来，将孩子举到头顶，映着倾泻而下的月华如水，孩子缓缓地睁开了眼，瞳人如同两块圆润的琉璃，光华流转。

　　老妪嘴里发出嘎嘎的笑声，回荡在影影绰绰的老宅里，说不出的恐怖骇人。

　　孩子三岁，老妪换洗衣物，头晕，一头栽进后院的枯井里，死了。死的时候，她看着头顶的天，嘴角翘着，瞳孔迅速涣散开来。她笑的样子好像樊夫人。

　　只剩下男孩一人，但他身边还有一只猫，那是老妪捡来给他做伴的宠物。从此，他与这只猫形影不离，这只猫哺育他，给他带来各种各样它所能找到的食物。这样两个卑微的生命，就这样在老宅里生活了多年，直到驼背人发现了他。

　　袁怀璧最终也没有找到那个孩子，没有发现他要的名单。那是一份樊家所有产业的名单，遍布全国。上面有几个关键的人，他们对樊家忠心耿耿，相互牵制，他们知悉樊家这些年来集聚的财力。他们就隐藏在各处，从不声张，他们一直在等，等待一个人的出现。

　　但是，此后袁家还是借助袁向鲤在京里的势力，吞并了诸多樊家的产业，取代樊家，成为江浙第一大氏族，权倾天下，富可敌国。樊家的大宅，也归袁家所有，成了今日的袁府。

　　慕香听完这个古老残忍的故事，终于倒在地上，良久站不起身来。

　　驼背人完全沉浸在故事里，与樊夫人同喜同悲，牙齿相互击打，发出奇怪的声响。

　　慕香好像揭开了一些秘密，但脑海中却有了更多的疑团，一时不知道怎么去面对。这一切好像跟自己并没有多大关系。她只是更加害怕袁怀璧，虽然他已经死在悠远楼。她也更加害怕袁向鲤，那个遗传了袁怀璧禀性的男人。自己正与他同床共枕，肌肤相亲。慕香想起袁怀璧冰冷的体温，突然觉得冷。

　　“那么，你又是谁？你告诉我这些，又是什么目的？我只是个丫头。”

　　驼背人竟然也瘫坐在地上，痛苦地说道：“我是樊家的老管家。老爷、夫人都是被袁家父子害死的，他们占了樊家的宅子，占了樊家的产业，害死了老爷。而我这样一个废人却意外地活了下来。我从他们垒砌的死人堆里爬出来，身上还着了火，大火毁了我的样子，我混进了府里，这么多年苟且偷生。我从樊家以前的下人那里探听到夫人的死因，也听说了孩子突然间消失的事。我确定少爷还活着，虽然那个老妪早死了很多年，但我仍然觉得少爷就在宅子里，这是樊家，是他的家。

　　“我找了好多年，起初总是找不到，我几乎要掘地三尺了。少爷藏得好，袁贼永远也找不到他。最后，老爷夫人在天有灵，让我在这个石室发现了少爷。可是，可是少爷变成了这样一番模样，我真是心酸。这样大的孩子原本应该在父母的溺爱里活着，可是现在他却要受这样的苦。少爷已经不会说话，无论我怎么教他，他也只能发出呜呜的声音。他也不敢见光，只能时时藏在黑暗里。那只猫也是我樊家的恩人，它养育了少爷。我还记得呢，当初这只猫是夫人从巷子里捡到的，那时候它断了腿，夫人宅心仁厚，让我把它抱回来养着。夫人从来见不得别人受苦，即使是一只狸猫。想不到，到了樊家遭难的时候，树倒猢狲散，那些奴才竟然忘恩负义，完全忘记了老爷夫人的恩德。只有这只猫，只有它还知道报恩。唉，人心哪，人心有时候比不上一只畜生。

　　“我发现少爷时离着你进府也不过十多天，你是樊家的福星。我苟且偷生，只是为了报仇，希望有一天能够亲手杀死袁贼，可惜，我自己愚钝，总是找不到机会。我只能看着他们杀人，藏尸，大兴土木，破坏樊家祖宅的风水。可是我却无能为力，只能听之任之。

　　“是你，我听说了，是你，袁贼是你这样一个小女子杀的。你对樊家有恩，我跪你，我跪你。”

　　说话间，驼背人笨拙地给慕香下跪。慕香连忙起身，但却终究不敢扶他。

　　“不，不，不是我，不是我。我……袁……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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