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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


  “在日记中,他详细地记载了一个监督员年轻时的经历。然而他很难同高层人士合得来。——有一次,他激动万分地跑到我这儿来。他告诉我,他刚闯了一个大祸,这也许会使他失去花了很多力量争取得来的好职位(他为了父母的缘故而重视这个职位)。他被任命为设计员。理事会的一位高级人士召集了新任设计人员,向他们作了一番庄严的、教父施圣利般的讲话,逗得他(弗兰茨)突然大笑起来,不可抑止。我同心绪无法平静下来的弗兰茨共同起草了一封给这个高级官员的道歉信。事实证明这封信是写得明智的、不乏幽默感的。奇怪的是,弗兰茨碰到的总是好心人,好像是补偿他内心的障碍似的。他们促进他,至少不有意地与他过分亲近。而其他内心平衡的人一生中几乎总得同伴逆者纠缠不休。于是一切均被纳入某种秩序,这就是说:谁也别想轻松自在。

  在职业生活中,精神负担日益上升,日益难以承受,有趣的或令人激动的插曲十分罕见。关于办公室工作妨碍写作的问题,日记中写得惊心动魄,全无补充的必要。值得注意的是这个平常十分谦逊的人的一段表白,他必须挣扎一番才能弄出篇把公文,就像从自己身上撕下一块肉一样,然后“大吃一惊”地发现:“……我身上的一切都是为文学劳动而准备的,这种劳动对于我是一种神妙的轻松,一种真正的活力之表现;而在这办公室内,起草一篇该死的文版却必须从我有能力享受这种幸福的躯体上活生生地夺去一块肉。”那时他出于家庭的利益形式上接受了一家工厂的部分管理工作,后来不得不至少有时候抽时间关心一下这家企业。就在这种情况下,上述他那种语调急剧强化。这事情对他来说是根本不可忍受的。他感觉到巨大的创作力在体内膨胀,却又为这种义务而压下去。他的抱怨与莫扎特答复父亲催促他接受“攻读学位”而从巴黎写给父亲的那封信非常相像,莫扎特写道:“您别以为这是懒惰——不!——而是因为它与我的天才、我的生活方式截然相反——您知道,我可以说是钻在音乐里了——我一天到晚同它打交道——所以我乐于思索——研究——考虑。这里的这种生活方式(即阅读)妨碍我这么做——我当然需要几小时自由活动时间,一个人——这短暂的时间用来休息比工作更重要。”——可惜永远会有那么些庸人,认为天才有那么“几小时自由活动时间”就够了;他们不懂,白昼黑夜所有时间统统加起来才刚够使灵感和休息的交替来往保持宽阔的“振幅”,中途不受干扰。有些人认为卡夫卡出自真心地认为自己的文学工作是差劲的、微不足道的,并出于这个原因什么也不想发表;这些人会感到一定的惊讶:他居然像莫扎特在信中自封“天才”一样,以同样的自信在日记中谈到他的“能力”以及由可恶的日常办公室杂务造成的能力紊乱,这是我们接下去要摘引的。假如认为一个天才,一个目光敏锐、善于塑造的天才恰恰对他自己固有的独特力量看不清楚,那真是可笑之至。从外表看卡夫卡确实表现出一定的自我低估;在他与所追求的目标,与宗教彻悟(说到底他的内心就是这样的)的关系中,他感到自己渺小;但这些根本不能阻止他正确地估价上帝对他的仁慈程度及这种仁慈在人间受到的阻碍的扭曲表达。他写道:

  1911·11·15。昨天晚上怀着一种预感摊开被子躺了下去,这时重新意识到了我的全部能力,仿佛都抓在我手心里似的;它们胀满了我的胸膛,点燃在我的脑海中,为了

  不起床工作安慰自己,有一阵我反复念叨着:“那样不利于

  健康,那样不利于健康”,显而易见地故意强迫脑袋钻入睡

  意中去。我老是想着一顶有沿的帽子,为了保护我自己,我

  使劲用手把它按紧在头上。昨天我失去了多少东西!血液

  是怎样在窄小的脑袋里挤涌着啊!有能力于一切,却被我

  的生活中不可缺少的力量阻止住了,这些力量应该说是浪

  费掉了。

  可以肯定,事先我即使在很好的感觉中逐字逐句或仅

  仅是顺便地、却是以明确的句子形式想出来的一切,一到

  伏案把它写下来时,读上去却总是这般枯燥、颠倒、呆板,

  妨碍整个氛围,畏畏缩缩的,尤其是漏洞百出,尽管想出

  来的东西丝毫不曾忘记。大部分原因当然是,我只有在振作的时候(虽然我十分盼望这种时候,但对它的畏惧心更甚)才能脱离书面构想出好的思路来。可是这时候文思如潮,过于充足,迫使我作出取舍。于是我盲目地、完全根据偶然机遇从思潮中抽取,抓到什么是什么。这么一来,经过考虑而写下的成品与它存在于其中的思潮的充足相比简直不足挂齿。没有能力反映这种充足的思潮,这样自然显得很糟糕,因为它毫无吸引力。

  1911·12·28。工厂给我家带来的折磨。当他们要我每天下午到那里工作时,我为什么会容忍呢?其实没有人强迫我,可是父亲以他的责备,卡尔以他的沉默,再加上我的负疚意识给我造成压力。我对这家工厂一无所知,今天早晨受命巡视过程中我感到自己毫无用处,如同遭受鞭挞一般。我拒不接受深入工厂企业的琐碎事实中去的可能性。假如通过所有参与者没完没了的问题和纠缠使我终于这么去做,那又能达到什么目的呢?有了这么点认识,我知道能干点什么实际事情。我仅仅适于干一些虚事,我的头头以他正直的思维给我做的事情添油加醋,使之看上去真像是成绩卓著。通过这种为工厂做出的毫无意义的努力,我将在另一方面剥夺了自己将下午的几个小时为我所用的可能性,这必然彻底摧毁我的生存;即使没有这么回事,我的生存面业已在不断缩小了。

  1913.621。我头脑中装着庞大的世界。可是如何既解放我并解放它,而又不使它撕裂呢。我宁可让它撕裂,也

  不愿将它抑止或埋葬在心底。我是为此而存在的,这点我

  十分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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