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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七


  向远跟他又往前走了几步,一弯新月挂在不远处亭子的飞檐上,疏淡冷清,如梦一场。

  向远在恰当的时候转开话题,“看啊,月亮又出来了……我对你说过我家乡的月亮吗?我已经很多年没有回去了,想得最多的,还是山里的月亮,做梦时记得,清醒时也忘不掉……它太亮了,照得我无处藏身。可是想着想着,有时连我自己也搞不清楚,记忆里的山月和真实的月亮是一样的吗?为什么我只要记起骞泽和我在婺源时的日子,无论哪一个晚上,月亮都是圆满无缺的,而事实上它应该每天都在变。滕云,你说,圆满的会不会不是月亮,只是我的回忆而已?是我的回忆让它看起来更美。”

  滕云笑了,跟向远一样,像个孩子那样长久地仰着头,“就算是同一个月亮,在不同人的心里也是不一样的。我还记得我跟他约在一起的第一次,是一个晚上,我们租了条船出海彻夜钓鱼,你知道,他在那样的要害部门,凡事都考虑着影响,对于和我的关系,之前一直是犹豫不定的……直到那天晚上,什么都改变了。”滕云说话时嘴角的笑意柔和而温暖,向远当然知道滕云口中的“他”,指的就是那个亲密无间的同性伴侣。

  滕云接着说:“后来很久以后,我们谈起那个夜晚,我说,我明明记得当时天上是下弦月,星星若隐若现的,可是他非常肯定,那天根本没有月亮,海上下着小雨。我现在已经不知道,我和他之间到底谁的记忆是真实的。也许是我当时太过幸福,就连阴雨天也自动记成是明月清风,也可能是他那天心里有事,连带记忆也是湿的。当然,最有可能的是月亮是真的,雨也是真的,不过是天气变化了。我们的记忆就是这样,总是选择记住自己想记住的,什么是事实,反而被抛在脑后。”

  向远听着滕云带笑的回忆,不由得说:“其实我反而应该羡慕你。”

  滕云的爱情才是最纯粹的,无关名利,无关地位,甚至也无关结局。

  她想,不知道在叶骞泽的记忆里,那些有自己同行的片断,是否也有一样的月光。假如他们都坚守着自己的记忆,会不会到了最后才发觉,其实那是完全不一样的景象?那样的话,倒还不如忘了。可她的记性一直都太好。

  筹备了近两年之久的温泉度假山庄终于在初秋的一天开张试业,由于事前的工夫已经做足,当日一切事情都按部就班地进行。用向远的话说,这场耗费了江源无数人力财力的戏是否能够唱响,看的就是这第一次演出够不够漂亮,假如台上的两分钟出了差错,那背后的十年功都是浪费时间。之前,她已经让滕云把所有的工作安排细分到每个责任人,大到关键人物的陪同,小到一盆花的摆放,事无巨细,件件有人负责。这一天平稳度过,大家都有奖励,谁有了疏忽,严惩不贷。忙而不乱、紧张有序方才是她的预期。

  直至后来很长一段时间,江源的温泉度假山庄开张时的盛况都为业内人士所津津乐道。且不去说那重金造就的场面是怎样繁花似锦,往来宾客是如何冠盖如云,单说剪彩时执剪的人中站着本省的纪检委书记和G市主管经济的副市长,就已足够让人玩味许久。受邀前来的记者长枪短炮地不断变换,贺喜的花篮如长龙一路蜿蜒,每个角落的红毯上都随处可见盛装的贵客,烈火烹油之势映照得叶家前所未有的风光灿烂。向远抛撒银子时心中割肉一般地疼,在此刻得到了些许慰藉,没有出哪有进?既然要玩,就要玩票大的。

  亲自送大领导离去时,向远弯腰关上车门,笑着挥手看车开远,然后站在原地,朝山庄的大门回望一眼,只见秋天显得特别高的天空下,人头攒动,欢声喧天。

  她记得很清楚,过了大门,再穿过偏厅,往回廊右转处的楹上题着古朴隽雅的几个篆体小字——旧时明月有无中。当时滕云提出过要换个更应景的,向远对他说:“算了,花那个钱干什么?这个就挺好。”可她很清楚,这样的热闹之下,纵使真有旧时明月,“无”的时候也胜过“有”了。

  晚宴开始后,向远和叶骞泽分别周旋在客人中招呼应酬,这晚贵客来了不少,自家人却缺席甚多。在医院与死亡拉锯了许久的叶太太两个月前病逝了,按照叶秉林的嘱咐,后事办得低调而简单。叶秉林甚至没让儿女们按惯例守灵,而是自己坐在亡妻的骨灰旁静静地陪了一晚上,然后亲自将骨灰匣送到了六榕寺。

  由于只有叶灵才是叶太太的骨肉,病中的她被父兄接了回来,为母亲戴孝。她的气色比之前好了很多,神志看起来也很清醒,看到叶骞泽夫妇的时候,竟然还对他们露齿微笑。那天,叶骞泽显然因为待他有如亲生的继母亡故而情绪低落,无心管事。向远看着叶灵抚了抚母亲的遗像,然后点了炷香,她没有点香的经验,呛出了眼泪也点不着,向远走过去帮了一把,叶灵说了声“谢谢”。

  “客气什么,你看上去身体好了很多。”向远对叶灵说。

  叶灵随手把香插在香炉内,抿嘴笑了笑,“好了也没用,到头来还是会病,谁都有这一天,迟早罢了。”

  她指着的是叶太太遗像的方位,向远虽知道她说得不错,但心里仍然有一阵怪异的感觉,不禁开始疑惑,她究竟是病好了,还是更严重了。

  始终站在一旁的叶秉林没有责怪,沉默了一会儿,点了点头,“先去的是有福的。”

  那次丧礼之后,叶秉林的生活更加简单,每日不是在疗养院闭门谢客,独自看书,就是让人送他到六榕寺听僧侣讲经,棋也下得少了,公司的事更是全权交给了儿子、媳妇,绝少再过问。用他手书在疗养院床头的一幅字的意思来说,那就是“晚年唯好静,万事不关心”。就连这日山庄剪彩,他也没有出席,只交代向远,“你们办事我还有什么不放心的,见到几个老朋友,替我问候几句就行了。”

  叶灵虽然看上去一切正常,也只是在晚宴开始的时候露了一下面,没过多久,叶骞泽怕她劳累之下情绪不稳,又知她不喜欢人多的场面,就差人把她送了回去。叶昀虽说早在兄嫂的叮嘱之下,答应一定会来,但他作为学员警,学校当天有安排,走不开也是无可奈何。

  向远刚和张天然寒暄了一阵,转身就迎面对上了叶秉文。他依旧是衣着考究,风度不减,手上挽着的年轻女孩面容似曾相识,听张天然说,那还是个拍过一两次广告的小明星。

  既然打了照面,向远就笑脸相迎,“刚才我还跟骞泽说,怎么还不见二叔,原来是佳人在侧,故意避开我们。”

  叶秉文笑了两声,“我怎么会不来,这山庄还有我的股份呢。不错啊,侄媳妇,再一次佩服我那老哥哥的眼光,有了你,还要叶家的男人干什么?哈哈!”

  他的笑语声音不低,旁边不少人都看了过来。向远并没有恼,视线扫过叶秉文的手腕,发现新大陆一般地惊讶,“二叔什么时候也开始信佛了,难道是做过亏心事,害怕有报应?”她在叶秉文脸色沉下来之前笑出声来,“开个玩笑而已,二叔不会介意吧。不过话又说回来,你手上这串檀木珠我看着有几分眼熟,倒像是在哪里见过。”

  其实何止是见过,这串紫檀腕珠是叶太太生前的随身之物,自从她重病入院之后,一直没有从腕上褪下来。向远听叶骞泽说过,这串檀木珠是他父亲叶秉林许多年前送给叶太太的,曾经在六榕寺请高僧开光,戴在身上,可以逢凶化吉,治病消灾,一定能保它的主人度过劫难。结果珠子和信仰都没能挽回叶太太的病势,癌细胞扩散之后,叶太太一度急速地消瘦,原本大小恰好合腕的珠子可以一路褪到手肘处。向远怕叶太太看见了心惊,曾经在她打了镇痛针沉沉睡去后,悄悄地将珠子摘下几颗,让它看上去还是保持着贴合手腕的模样,原本二十四颗均匀浑圆的木珠被减到了二十二颗,二十颗……最后叶太太弥留之际,只剩下了十六颗。镇痛针药效过去的时候,叶太太痛得实在不行,就用牙齿紧紧咬着手上的佛珠。以坚硬著称的紫檀上面,好几颗竟然硬生生地烙上了牙印,虽不算深,但看上去触目惊心。叶太太故去之后,是向远亲手给她换的衣服,当时向远把摘下来的六颗珠子重新串上,置于叶太太的贴身衣兜里,原本以为珠子已经伴随逝者化作飞灰,想不到竟然会在叶秉文的手中得见,不能不说是意外。

  叶秉文下意识地抬起了手腕,转了转上面的木珠,似乎漫不经心地回答:“你看错了吧,这不过是一串普通的珠子,相似的数也数不清,看着眼熟也没什么可奇怪的,戴着就图个新鲜好玩。”

  向远心里冷笑,这串珠子经她的手不知多少回,上面第几颗有瑕疵,第几颗有牙印她一清二楚。可笑的是叶秉文还强自镇定地撒谎,骗得了别人,却哪里骗得过她?不过向远并不打算点破,她拍了拍自己的额头,略带无奈地说:“估计是最近事情多,我都忙晕了,老是看错、听错、记错。说起来,我婆婆去世之前的那个晚上,半夜三点多了,我放心不下,去看了看,居然发现安全通道的门背后有人缩在那里哭。我头昏眼花的,差一点以为哭的那个人是二叔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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