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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六


  祁善坐了一会,脸上的面膜全干了。她进去洗脸,周瓒正在洗澡。

  “非礼勿视!”他提醒她。然而祁善做完最后一道护肤流程也没多看他一眼。

  周瓒出来后不忘批评躺床上看书的祁善,“你的道德标准里没有‘尊重他人’身体隐私这一条?”

  “好吧,对不起。”祁善干巴巴地说。刚说完,书被他抽走,她这才无奈道:“你先把裤子穿上再说吧。”

  “别看了,书哪有我好?”周瓒挤在祁善身边,故意压住她的头发。他喜欢她头发披散的样子,躺在上面,像被包裹在一个安全而舒适的丝茧里。他举高书本,不让祁善来抢,怪腔怪调地念着其中的一段:“‘我送你:早在你出生多年以前一个傍晚看到的一朵黄玫瑰的记忆。’什么呀,语句不通。”

  “你这种作文不及格的人懂什么?把书给我。”

  “嘁!”周瓒把书丢到书桌上,人也翻到她身上,“我也可以说:我送你发现以前28年的惦记。是不是更有水平?”

  祁善的心在他信口胡诌的话里莫名一动,人也软了下来,“你惦记什么?”

  “嘘,再拖下去你爸都要起来晨练了。”周瓒喃喃道。

  “我知道了,你光惦记着见缝插针地做坏事。”

  “祁善,把话说清楚,谁是‘针’?”

  周瓒没有如期回到自己的房间。他如愿后搂着祁善,手一下下地绕她的头发,许久也没能睡着。祁善早觉得周瓒今晚心里有事,他不说,她就等事情自然过去,然而现在看起来他心里还是揭不过去。她转过来面朝周瓒问:“是阿秀叔叔更不好了吗?”

  “不是,我爸的病不可能更糟了。”周瓒的额头与祁善相抵,叹了口气说,“是隆兄。他在看守所跟人打了一架,伤在头上,当时就不行了。”

  祁善出不了声。她对隆兄谈不上好感,有时还把他归在周瓒的狐朋狗友之列。但毕竟相识多年,那么活蹦乱跳的一个人忽然没了,换谁心里也不好受。隆兄性子暴烈又不拘小节,与行走的定时炸弹无异,以往别人看在他姐夫分上对他多有忌惮,一朝虎落平阳,祸事也找上头来。

  “只是打架?”祁善不敢往深处想。

  周瓒摇头,“我不知道。他进去前找过我一回,说万一他短时间内出不来,让我替他做点事。可他一定没想过会死在里头。”

  祁善陪他长时间静默。

  “他交代的事里有一件是让我打发魏青溪走。她住的房子被封了,用的是隆兄的副卡,现在都废了。我给了魏青溪一笔钱,她当时的样子……唉,她也算隆兄最后一个女人。小善,你知道我心里怎么想?比起别人,我真他妈走运!”他比她高许多的身形就这么蜷缩在她身前。一整天周瓒都盼着这刻,大半夜也要赶过来,他还可以在她的温热身体里,呼吸相闻,四肢交缠,哪怕明早上会被善妈骂得狗血淋头,这都是他看得见摸得着的归处。

  “嗯。”祁善摸着他后脑勺的头发。他的人有点坏,可他的爱不坏。

  周启秀从入院到离世,前后只用了三个月。周瓒开始想找最顶尖的医生,用最好的药,能多留他一天是一天,可后来周瓒想通了,让他安然地走才是一个儿子应尽的孝心。

  该安排的事周启秀都已尽力,其余的只能交给老天。后来那些日子他几乎都在深度昏迷中度过,当他再一次神志清明,大家都知道已到了诀别的时候。

  周瓒把父亲最后的时间单独留给了子歉。子歉跪在床边,周启秀朝他微笑,“我能留给你的不多,但阿瓒有的,你都有。”

  进来之前,三叔在病房外埋怨子歉不会替自己争取,公司现在只是个烂摊子,周启秀的私产尚未解封,今后也不一定躲得过追偿,他没有冯嘉楠这样的妈,总得早做打算。可等到周启秀一开口就说了这样的话,子歉心里像被人重重敲了一锤。

  “二叔,我要的不是这个。”子歉哽咽道。

  周启秀低语:“我知道,我知道,你是好孩子。”

  子歉几度张嘴却无声——我从来不是什么好孩子,我只想做你的儿子。然而周启秀的眼皮已慢慢垂下,子歉没法再等,否则这辈子都不会再有机会。

  “爸爸……”子歉哆嗦地喊出了这一声。他不知道病床上的人究竟听见了没有,周启秀的呼吸极其微弱。子歉死死抓着周启秀枯瘦的手,不能就这么结束,他还没等来一次回应。

  “我对不起你。”良久,周启秀再次发声,几乎微不可闻。

  “我不怪你,爸!”子歉把额头贴在周启秀枯瘦的手臂上。

  “你说要我后悔一辈子,我也做到了,我什么都顺着你。”

  子歉愕然抬头,周启秀回握他的手,却再也无力出声,子歉只能从他嘴唇的张合勉强分辨出他最后说出的两个字:“嘉楠……”

  周启秀的手无力松脱,子歉委顿在地,连痛哭都无能为力,紧闭双眼,眼泪无声垂落。

  头七过后,子歉和周瓒将父亲的骨灰送往永安寺后的茶林,紧挨着冯嘉楠下葬。由于阿珑怀孕了,早孕反应激烈,子歉第二天就赶了回去。祁善没有上山,她在酒店等着周瓒。周瓒故意又安排了他们当初住过的房间。他说“常住真心”这个横批很妙,但“美景美意住美人”里面的那个“人”指的是他自己。

  周启秀还清醒时就再三嘱咐过,不需要任何人替他守孝,日子一切照旧,该办的事要尽早办妥。周瓒和祁善的婚事也在周启秀和沈晓星夫妇最后一次谈心时被敲定下来,过完年就办婚礼。

  “三叔到处说我们家的日子过得乱七八糟,哪有当爹的死了儿子赶着结婚的。想不到周子歉那边连孩子都有了!”周瓒幸灾乐祸。

  他们在酒店附近溜达,周末的景区游人熙熙攘攘,周瓒最不耐烦这些,可祁善拖着他的手。也对,他们按理还在热恋中,为什么要时刻表现得像认识了一生一世——虽然他们的确如此,可别的情侣能做的,他们也能做。

  祁善走着走着,忽然抿嘴笑了,“你说,阿秀叔叔什么俗礼都不拘,为什么偏要我每年陪你来扫墓?”

  “你真不知道?他是怕以后我们有矛盾闹崩了。每年你都得陪我出来一趟,大家还有个台阶下,不至于落到老死不相往来的地步。”周瓒说,“姜还是老的辣!”

  “他还是最疼你。”祁善轻叹道。

  “我跟你说件事。”周瓒扯下路边的一片树叶,在手里折来折去,“我打算把我爸留下的东西和我手头上的股份给周子歉,反正我没管过公司的事,也管不了,剩下多少都算他的。以后能来往就来往,不见面也无所谓。他有家有口,阿珑又是过惯了好日子的人。”

  祁善瞥了他一眼,“你不是过惯了好日子的人?”

  “我混得再差还可以回家吃你的软饭。”周瓒调笑,“你的嫁妆一定不少。实在过不下去我们就卖我妈的首饰,反正现在也在你手里。什么都卖光了,估计我们也老了,到时你用退休金养我。”

  “败家子。你轮不到我养,我妈活着一天就饿不着你。”祁善面无表情道。沈晓星对周瓒骂归骂,心里一直把他当儿子,现在还添了女婿的光环。以前周瓒是没妈的人,祁善要让着他,现在他没爹没妈,她还能说什么?

  周瓒笑话祁善,“谁让你不如我呢?”

  子歉说过,周瓒不过是命好罢了。周瓒从不否认这点,最好的东西从一出生起就在他身边。所以他想通了,也无须和子歉计较别的。说到底周瓒也没多恨子歉,就好像讨厌一种牛奶,不会想看到它的盒子,过去子歉只是周瓒厌恶周启秀风流的载体,可现在他连牛奶都喝下去了,又怎么会跟盒子过不去?

  天气晴好,还有一丝惬意的风,祁善心情不错。她驻足看景区里的石刻造像,300余尊菩萨造型各异。周瓒不感兴趣,在附近游荡,有两个年轻漂亮的女游客跟他搭讪上了,站在小卖部门口聊得如火如荼。

  “晚上我们去游湖,你……”其中一个女孩芳心雀跃,试探着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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