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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


  她躺到丁碛身侧,屋子里有很淡的蜡火气。

  身体不是很累的人,即便心累,也不会很快睡着的——她知道他醒着。

  于是找话说:“你知道黄河边有个镇子叫碛口吗?跟你名字的那个碛,是一个字。”

  丁碛说:“知道。”

  他说:“解放前,交通不发达的时候,想从西北往华北运东西,除了陆路,全仰仗黄河水道。但是,从上游下来,一到碛口就通不下去了,因为这个地方水流落差很大,又有很多暗礁、急流,所以有个说法,叫‘黄河行船,谈碛色变’。”

  “于是船一到碛口这个地方,就得水路改陆路,码头上有无数搬运工,帮着卸货转货,从前运油运得多,搬运工一手的油,没处擦,就往墙上抹,往店铺的门柱上抹,现在你去碛口旅游,偶尔都能看到门柱上挂的一层层油,风干了结成的黑疙瘩……”

  井袖有点惊讶,丁碛从来不主动讲这么多话,而且,他谈起碛口时的口气,很不同。

  她说:“你是不是去过啊,说到那儿,挺有感情的。”

  丁碛没有说话,嘴角在昏暗的光里微牵,牵出一丝很淡的冷笑。

  他对那没感情。

  他是被人遗弃在那儿的,弃和碛同音,是他的名字,也是他的命。

  但这些,用不着跟一个逢场作戏的女人说。

  第二天晚上,龙宋又去了老市场。

  一来是因为易飒每次在城里待的时间都不长,至多三五天,过了这村得等上好久才有那店;二来他受“三顾茅庐”影响,觉得心诚则灵,只要态度好,多沟通几次,说不定她就能回心转意。

  宗杭也跟去了,理由是在酒店里闷了这么多天了,想出去转转。

  自打昨晚宗杭突然缺心眼为易飒说话,阿帕就怀疑他动机不纯:果然,进了老市场,他压根没逛,一路跟着龙宋。

  然后龙宋走向突突酒吧,他则在斜对面的咖啡厅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心不在焉啜着饮料,眼神时不时往固定的方向飘。

  阿帕有一说一:“小少爷,你是不是看上人家了?”

  宗杭说:“胡说八道,我会那么肤浅,就因为一个女的长得好看就看上她了?”

  不然呢?阿帕觉得这话让人费解:一般男的看上女的,不就因为她好看吗?

  宗杭给他解释:“我们现在不是要争取她么,再说了,她长相是我喜欢的类型,我想看看真人长什么样子。”

  他想起以前在网上看到的段子,鲁迅先生批国人想象力太跃进,说“一见短袖子,立刻想到白胳膊,立刻想到全裸体”,原来不止国人,柬埔寨人的想象力也是这么的丰富和跳跃。

  看和看上,还是有着本质的不同的,宗杭觉得有必要给阿帕端正一下态度:“感情,是很严肃的事情你懂吗?要慎重,你不能光看长相,她的性格、习惯、家庭背景、兴趣爱好,甚至吃东西的口味跟你合不合都是很关键的,就比如,我爱吃甜,她爱吃辣,以后家里这菜,怎么做?嗯?各方各面,要考虑得太多了。”

  阿帕如听天书,他印象里,这种话,好像是看泰国偶像剧,男主爱上灰姑娘时,男主爹妈的台词。

  宗必胜和童虹要是看到这一幕,应该会分外欣慰:毕竟打宗杭不穿开裆裤开始,他们就一遍遍给他灌输这意识,没办法,有钱人家的娃高风险,外头骗财骗色的妖艳贱货太多了。

  防范女人从娃娃开始,童虹还试过,在宗杭玩得正欢时一把抢走他的玩具钓鱼机:“你别玩了,要给小妹妹玩。”

  宗杭哭地捶胸顿足:“我不要小妹妹,我要钓鱼机!”

  他成功做到了在整个童年时代,一看到小妹妹,抱着自己的玩具就跑,比狼来了还跑得快。

  ……

  要么说父母教育很重要呢,心心念念要反抗父权的宗杭,完全没意识到自己此刻已然宗必胜附体了,再次跟阿帕强调:“要慎重,慎重知道吗?绝对不能盲目冲动。”

  阿帕说:“……你这么慎重,还换了五个女朋友?”

  宗杭早忘记自己有五个女朋友这回事了。

  他低头拿吸管搅着橙红色苏打水,在杯底泛起的泡泡相碰时想到了借口。

  然后抬起头,伤感地说:“这个怎么说呢,就是你谈了太多女朋友之后,你会觉得没劲,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就像是对人总体的……消磨,消磨你懂不懂?”

  阿帕要是智商在线,就会发觉宗杭完全答得驴头不对马嘴。

  但他没有。

  他被虚荣给攫取了:“是的,我也谈过三个,以我谈的那几段来说,我确实感觉,有点消磨。”

  老市场区的灯光杂乱而又迷离,照在两位情圣的脸上,交陈出一种真挚、消沉、且让人唏嘘的气质。

  阿帕觉得心酸:他一个女朋友都没有,还要陪着有过五个女朋友的人在这聊感情,宗杭还懂“消磨”,一听就知道是情感经历丰富的人才能体会到的。

  他不想折磨自己了:“算了小少爷,都是那些女的没眼光。”

  然后切换话题:“也不知道龙哥和那个伊萨,聊得怎么样了。”

  还真是一回生二回熟,看到龙宋又来,易飒没拧眉头,反而笑了。

  她嘴边斜咬了根点着了的细细褐红色小木头,木头燃着的味道闻起来像烟。

  龙宋猜她可能是云南人,他接触过那么多中国人,只见过一两个从云南来的抽过这种“烟”,其实不是烟,说是当地山里的一种木头,削得细细扁扁,一点就着,可以用来抽,对身体无害,也可以放在嘴里嚼,味道有点甜甜辣辣的。

  为了方便说话,她把这“细烟”挟在指间,这木头韧,被她压绕在指面上,像个带火星的指环。

  她说:“我是可以帮你们认人,不过坦白说,我不愿意、也不想掺和到这种事里。”

  “你们也最好别掺和,你是正当生意人,别给自己惹腥揽臊,别人躲都来不及,你还想着追。”

  龙宋说:“主要是,国内来的朋友,又是大老板的儿子,被打成这样,总得要个交代。”

  易飒说:“要什么交代?真找着了,想把人家怎么样?也打一顿?”

  龙宋笑:“我们怎么会做那种事,就是想要个说法,能有个赔礼道歉……”

  易飒打断他:“难搞吗?”

  龙宋没听明白。

  “你那个国内来的朋友,难搞吗?”

  怎么说着说着,扯宗杭身上去了?

  龙宋有点奇怪:“不难搞,我那个朋友人很好,很大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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