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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


  眼神很不屑,语气很不屑,连抓乱的发型都透着凌乱的不屑。

  龙宋是做酒店的,每天和无数人打交道,知道当话题进行到这种语气和眼神的时候,最好就别知难而上了。

  要柔和,要退,退了才有再上的可能。

  所以铩羽而归,预备着明天再去试一回,不过内心里对这个易飒,并没有太多恶感,大概是工作关系,见多了胡搅蛮缠的牛鬼蛇神,觉得她这人不难沟通,即使不愿帮忙,也是人之常情。

  阿帕却牢骚满腹,他们是生意人,不是手眼通天的公职机构,找到个人多不容易,还这么不配合,接下来怎么办?小少爷就白挨打了?这女人真是自私冷酷阴暗伪善,心理扭曲反社会。

  宗杭和稀泥:“算了,我也能理解,那两柬埔寨人上手就打人,肯定是地头蛇,她一个做小生意的,不敢得罪这样的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嘛,很正常。”

  阿帕激动:“什么正常?她当时出卖你,还要了十美刀,这也正常?”

  宗杭说:“其实……也不叫出卖吧,她没答应过帮我,是我自己没经人同意,一头钻进酒吧里去的。再说了,未必长了中国脸的就是好人,万一我是坏人呢,那个柬埔寨人当时受伤了,一胳膊血地追过来,是你也分不清楚……”

  阿帕被他说得差点吐血:“小少爷,是我被打了还是你被打了?你到底站哪头的?”

  宗杭说:“我是觉得,做人嘛,心胸宽广一点。得饶人处,就别那么计较了。”

  没想到这话赢得了龙宋的激赏:“宗杭这性格好,心宽,我跟你说,那些斤斤计较,为了点小事记十年八年的人,都活不长。宗杭这样的,会长寿的。”

  冷不丁还被表扬了,宗杭心里美滋滋的,再一想,现在国内流行“佛系”的说法,佛系粉丝,佛系消费者,他这样的,算佛系受害者吧。

  但阿帕可不这么认为,离开房间之后,他陪着龙宋下楼梯,说:“我们这小少爷,好像有点缺心眼。”

  龙宋瞪了他一眼,同时侧身,给刚走楼梯上来的一位客人让路。

  其实酒店楼梯够宽,压根不需要让,但服务业人员,从业久了,和客人相遇时侧身,进电梯时站边侧帮按楼层,多少都有这意识。

  这是个男客,年轻高大,穿短袖黑T恤,直筒牛仔裤,白色球鞋。

  龙宋觉得他有点眼熟,好像刚在老市场区见过。

  他转头,目送他走到一间客房门口,开门进屋。

  真巧,住宗杭隔壁。

  井袖听到门响,忍不住就笑了。

  她有种陷入爱情的感觉。

  她经常爱上自己的客人,放任自己陷入单方面的喜悦甜蜜,在她看来,她只跟自己喜欢的客人做交易,这就是恋爱,只不过每一段都短暂罢了,她其实愿意登上每一条载过她的船,是他们不愿意,扬帆远去,把她一人留在滩涂。

  她知道有不少姐妹背后笑她傻、糊涂、痴人说梦、是不是喝醉了,那又怎么样呢,来这世间,谁不是一场糊涂一场醉,清醒的都是高僧佛陀,糊涂的才入红尘。

  这个刚进来的叫丁碛的男人,就是她现在的爱人。

  他名字的这个字可真生僻,“碛”,她都不会念,护照上标“QI”,但是没声调,白天她查了,才知道是去声,搜索关联里说,山西吕梁山中的黄河边,有一个古镇叫碛口,就是这个“碛”字。

  她对他生出无数联想,他名字和黄河边的古镇同字,老家又在黄河壶口瀑布附近,绕不开那条涛涛泥黄色大河,爱屋及乌,从前她最爱湄公河,因为离着近,触手可及。

  今天开始,改爱黄河了。

  丁碛先去洗澡,井袖走到半掩的门边,隔着哗哗水声问他:“要做按摩吗?”

  丁碛嗯了一声。

  井袖去做准备,关上玻璃门,拉起白纱帘,调暗灯光,换好按摩技师服,点燃香薰蜡烛。

  这蜡烛带乳香精油,自从听说这种精油颇得各类宗教偏爱之后,井袖做按摩时,就固定用它了——她喜欢宗教场所的那种氛围感、仪式感、神秘感,还有味道。

  好的按摩也该如此,让人肢体柔和,精神放松,得以在半熏间窥享神的惬意。

  丁碛洗完了,一边拿毛巾擦头发一边出来,只穿黑色平角内裤,紧实的肌肉上,点点水滴未干。

  他趴伏到床上,说了句:“你还挺专业。”

  井袖笑,她当然专业,手指摩挲过他的肌肉,就知道这一块是不是松弛、紧张、消耗过度。

  她依着顺序,先从脚部开始,指压、掌压、肘压、足压,推、捏、揉、按、搬,业内把泰式按摩称作“被动的瑜伽”,需要两个人肢体接触,借力使力,每一次借力,都能近距离感受到他身体的强韧和筋骨的力道。

  宗杭是该练一练的,明天有机会,她要跟他说,身体这玩意,开始是它赐你,后来就是你赐它,别以为仗着年轻就能持久,到了年纪之后,你不去塑它铸它,它迟早还你一堆朽骨软肉。

  按得渐入佳境,井袖柔声问他:“今天忙什么了?”

  按摩师得拿捏分寸,适时跟客人说说话,不用怕打扰他:他如果累了,说三两句会助他入眠,如果不累,也会帮他放松。

  丁碛好像笑了一下,他脸埋在床里,这笑有点含糊不清——然后摸过床头的手机,调到相片递给她。

  井袖把沾了按摩油膏的手在腰侧的衣服上蹭了蹭,然后接过来。

  她一眼就认出,这是在老市场区,照片上是个年轻的女人,半蓬的波波头,笑得很漂亮,眼神很纯,应该是大部分男人都喜欢的那种甜妞儿。

  §第一卷 湄公河·水鬼 第七章

  井袖说:“拍美人去啦?”

  丁碛问她:“觉得她是什么样的人?”

  井袖沉吟:“应该是那种……家庭条件不错的,有人宠有人哄的,性子比较骄纵的姑娘吧。”

  她笑着把手机还回去:“没被这世道敲打过,反正命比我好。”

  丁碛翻了个身。

  井袖原本是坐在他身上的,想先下来,他伸手握了她腰侧,示意她不用。

  于是她还是坐着,这姿势暧昧中带克制,克制里又有欲望探头,井袖脸颊发烫,却又内心窃喜,觉得这氛围真好,有夫妻般的亲密。

  于是愈发心甘情愿地温柔顺从。

  丁碛说:“觉得她危险吗?”

  危险?

  井袖回忆着刚看过的那张脸,然后摇头。

  不过她很聪明:“有人跟你说过她危险?”

  丁碛迟疑了一下,顿了顿,忽然很干脆地放弃了这个话题:“今天太累了,早点睡吧。”

  井袖知道这话不确切,他的身体今天并不劳累,真要说累,可能是心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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