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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六五


  只是可惜,梅花九娘收她为徒的时候,早已淡出江湖,甚至淡出这人世了,木代对她最深的印象,就是她会往盘好的髻上插一柄精心雕琢的梅花银簪。

  早年做过什么事,爱过什么人,喝过怎样的烈酒,又为什么孑然一身在有雾镇终老,她都闭口不提。

  罗韧想说什么,车身忽然晃了一下,停住了。

  到了。

  他看向大门紧闭的宅子,第一次到的时候是晚上,梅花九娘还在,郑明山端着个大海碗埋头吃饭,脚边搁一瓶白酒。

  这才几天,什么就都变了,人生那么长,怎么可能不物是人非啊。

  开门进去,木代觉得自己像换了一个人。

  跟前些日子不一样,那时候,师父把衣钵传给了她,她却没什么特别的感觉,而现在,师父去世了,大师兄也不在,她是宅子唯一的主人。

  她安排罗韧他们在前院住宿,一切都交代到,井井有条,自己带曹严华去了后院。

  罗韧他们收拾完毕,去后院瞧了瞧,曹严华正在忙活,给月亮门上挂黑幔,看到他们的时候,说:“不好意思啊,还没收拾好呢,现在不方便进。”

  这些布置,郑明山自己做了一半,剩下的留给木代和曹严华完成,他的行事方法永远不合规矩,但细想又合情合理。

  木代穿着白色的练功服,腰间扎了根白绸子,臂上套着黑色孝套,正半跪在庭院中央的一个小炉子边上生火,开场有些不畅,被烟呛的一直咳嗽,但还是抹一把脸,鼓着腮帮子一直吹。

  罗韧看的有些难受,但也知道不方便帮,炎红砂拽拽他衣袖,问:“木代在干什么啊?”

  “敬弟子茶。”

  这是规矩。

  ——弟子出外归来,见师父第一件事,该是什么?

  ——敬弟子茶。

  罗韧他们就站在月亮门外看着,没人大声说话,似乎怕惊扰梅花九娘那未及离去的静默灵魂,曹解放原本优哉游哉地在前院散步,三角水榭边翘着屁股观摩了一回鱼,见大家都在这边,于是慢慢踱过来。

  小鸡爪刚要迈过月亮门,一万三瞪了它一眼,脚在地上一跺,它吓得赶紧缩回来了。

  俄顷炉上水滚,木代用垫布包了茶壶把手,开水倾到茶杯盖碗里,盖好了放进垫碟,双手一托一持,走到正房门边,在一个铺好的黄绫布锦蒲上跪下,略低头,茶碗举到眉前,腰背挺直,一动不动。

  朗声说了句:“师父喝茶。”

  声音很大,月亮门处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顿了有几秒钟,曹严华过去,接过了茶托放在边上,木代倒身拜倒,手掌交叠贴地,额头贴在掌面之上,一动不动。

  从前做这些时,难免偷懒,又常和梅花九娘撒娇,梅花九娘待她纵容,有那偷懒简化的,也就随她去了。

  现在,人不在了,反而做的最最恭谨一丝不苟,师父却再也看不见了。

  木代的眼眶发热,双肩不受控的颤动起来,曹严华在边上一直往外挥手,那意思是:都别看了,回去吧,晚上再来。

  按照规矩,木代补守灵,是必须自日落到日又升的,但考虑到时间紧迫,她会独自守灵到夜半,然后汇合罗韧他们,去观四牌楼。

  这段时间,罗韧做进山的准备,粗略算,今夜进,第二天夜里才能出,在山里有一日夜的耽搁,吃饭、住宿都要安排。

  他打了几个背包,装了吃的,还有毛毯和帐篷,炎红砂、神棍和一万三带着指南、指向喷漆和曹解放去初探周围的山,他们不信邪,觉得凭借着经验和人多力量大,总能进的更深些的。

  罗韧任由他们去撞南墙,天黑了之后,自己煮了点面吃了,木代和曹严华守灵不进食,也就没预备她们的份。

  八点多,灰头土脸的一行人回来了,居然自成队列排成一排,领头的,是昂首挺胸的曹解放。

  果不其然,在里头转向了,指南失灵,一万三抱怨说,跟鬼打墙一样,明明喷漆做了个记号,走了一段一看,咦,又碰到了,感情是走了个圈。

  炎红砂更狼狈,一只脚踏进个烂泥坑,直陷到腿弯,要不是曹解放山鸡识途,几个人还不知道要在里头转悠多久。

  罗韧扔了几袋方便面给他们,说:“早提醒你们了。”

  考虑到进山之后就没有网络了,趁着炎红砂他们开火的当儿,罗韧上网搜索了一下“牌楼”的信息。

  基本上,还都是之前了解到的那些内容。

  ——牌楼,最早见于周朝,最初用于旌表节孝的纪念物,多见于园林、寺观、宫苑、陵墓、街道。

  罗韧之前已经听木代讲过那个“观四牌楼”的样式了,听起来,这牌楼好像是用于保存那个匣子的——但是为什么要使用牌楼呢?藏一个匣子,挖个隐蔽的坑埋了就好,至于这么大费周章吗?

  为了体力跟得上,饭后,每个人都和衣小睡了会,午夜十二点过,曹严华过来叫门,说:“小罗哥,可以过去啦。”

  他也穿着孝服,而且,可能是因为才入门的关系,脑袋上滑稽似的套了个孝帽。

  梅花九娘的房间张着白色布幔,除了那张满顶床,屋内的陈设全部变过,方便设灵堂。

  不开灯,点着白色大蜡烛,烛头几乎有人的拳头那么大,映得整个房间里影影绰绰。

  原本该放置照片的地方,供着梅花九娘的骨灰盒,黑檀木质地,骨灰盒上方,摆着一柄用擦银布擦过的梅花银簪,锃亮如新。

  大概是大师兄布置的时候擦的,木代其实有些遗憾,她觉得实在不该擦的,一层岁月一层旧,擦得光亮如新,总像是少了什么。

  罗韧他们依次过来,在灵位前的锦蒲上跪下行礼,木代在边上一一还礼,神棍行完礼之后,从兜里掏出个布包,双手捧着送到木代跟前。

  ——阅此信者,驰送云岭之下,观四牌楼。

  这一步,总算是完成了。

  末了,木代对着灵位三叩首,说:“师父,我还有事要办,就不陪你到天亮了。”

  跪的太久,起身时一个趔趄,罗韧伸手扶她,她撑着罗韧的胳膊站定,低头去揉膝盖,说:“腿都麻了。”

  说完了,抬头看众人,都是准备停当的模样,是该出发了。

  木代走到床边,打开右壁的精雕细镂的暗门,踮起脚尖在靠上的暗格里摸索了一回,捧出一只银眼蝙蝠来。

  神棍激动坏了,接过来,大气都不带喘。

  暗红色,像是上了漆,质地和尹二马家的七把钥匙相同,某些部位被磨蹭的发亮,眼眶里嵌着两颗银珠子,伸手去拨,似乎还能稍稍转动,而银珠随着光影的明暗呈现不同的色泽,居然像极了变换的眼神。

  鲁班到底是怎么造出这些玩意来的?

  脑海里像是出现画面,满地刨凿木屑,新木打造的蝙蝠初步成形,而鲁班的手边,还躺着刚刚矬好的那七把钥匙……

  神棍掏出卷尺,想量取尺寸,做第一手的记录资料。

  木代说:“回来再让你拍照丈量吧,有的是时间。”

  也是,神棍悻悻又把卷尺放回去,看着好生眼馋。

  木代交代他们:“外头已经起雾了,咱们不要打手电,银眼蝙蝠的亮度有限,手电的光太强,容易遮掉引路的亮。”

  是吗,几个人赶紧把手上握着的手电又塞回包里。

  出发,穿过满顶床边狭窄的小道,打开后门,进入到无边无际的夜色和浓雾之中。

  银眼蝙蝠的原理,很大部分在于帮人避过感官的蒙蔽——正常走路时,人难免有偏好、习惯、带着经验推测,又受眼睛看到的情势影响,觉得这里不能走,那里是死路,要绕、要避、要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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