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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


  泡沫水流了全脸,不好睁眼,江炼拧着眉,又凭着感觉伸手去敲,不知道是不是力道没掌控好,就听咣当一声,似乎是螺丝松了,热水器要往下掉。

  江炼吓了一跳,赶紧往后退开,然后一抹眼睛,抬头去看:还好,热水器只掉了一边,原本挂得平直,现在呈三十度角往下,犹在晃晃悠悠。

  江炼无语,骂了句:“我去。”

  他拽了条毛巾擦头发,擦着擦着,鼻子嗅了嗅,觉得洗发液的味道还是太浓,实在难以敷衍——又去外头拿了两瓶矿泉水进来,低下头,捏着瓶身对着脑袋又挤又倒,终于把这趟“沐浴”给凑合过去了。

  穿好了睡衣出来,听到楼下有笃笃的剁刀声,知道老嘎还没睡,于是径直过去,扶住颤巍巍的木栏杆往下看:下头空地上烧着火炕,铁架子上支了口铁锅,老嘎蹲在地上,正埋头笃笃剁砧板上的腊肉。

  其实当地人更习惯把火塘设在屋里,暖和、搪风、挡雨,还方便冬天熏燎腊肉——老嘎屋里也有火塘,但只要天气合适,更偏好在外头起灶,大概是热爱大自然吧。

  江炼叫他:“老嘎!”

  老嘎抬头。

  这是个六十来岁的老头,头发还是黑的,都是粗硬的短簇,但满脸黝黑沟壑,穿七八十年代下乡干部爱穿的蓝布褂子,袖子挽到胳膊,领口纽子扣得整整齐齐,倒是不嫌勒。

  江炼拿手示意了一下屋内:“热水器有一边掉了。”

  老嘎哦了一声:“我明天给它加多根钉。”

  “你干嘛?”

  “吃饭。”

  “半夜吃饭?”

  “什么时候饿什么时候吃饭。”

  一日本不必拘于三餐,什么时候饿什么时候吃,江炼觉得老嘎说得挺有哲理,一时间竟找不到更绝妙的话来应和,于是走回屋里、墙挂的镜子前。

  这镜子和吊脚楼一样古老,是面长方形的半身镜,金色油漆的木框已经斑驳得差不多了,镜面右下还贴着边角脱胶翘起的浓绿艳红山水画,题词曰“好山好水好时代”。

  好山好水好时代里,清晰地映出江炼的形容。

  年纪不算大,撑死了二十七八,头发因着毛巾的一通猛揉,毫无造型地四面支棱着,脸长得不赖,属于人群中辨识度和回头率双高的那种,眼角略微上扬,据说这种眼型的人,通常都会有点傲气,眼睛就更难形容了——都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但透过这扇窗户,你除了能看到点万事都无所谓的松垮,其他的什么都看不到。

  江炼突然倒吸一口凉气,连解两颗扣子,把半幅衣襟往一边抹开:脖颈一侧,被节竿抽过的地方,之前还没破的,只是肿得老高,像趴了条肉红色的大虫子——然而现在破了,血流得条条道道,有淡有深,总之有点不忍卒睹。

  江炼抽了纸巾擦拭,顺手抹了点药膏,试探性地往伤口边缘处擦了一下,又痛嘘着缩了回来,喃喃了句:“太狠了。”

  这简直是土匪啊,上来就打,呃……也不是,打之前还嚷了话的,没听真,似乎是什么“狐狸”、“腰子”,大概是黑话。

  干爷说的没错,这湘西的深山老林里,果然出狠辣人物:那女的,招招快准狠,也不知道是什么来头,尤其最初反手那一抽,不夸张地说,那要是把刀,他当场就被摘瓢了,即便如此,那力道还是差点涌上颅骨、把他打出脑震荡来,以至于他打斗全程眼前发黑,脑子都是懵的。

  简单处理了伤口之后,江炼撂下药膏瓶子,坐到椅子里,拿起搁在桌上的一条链子细看。

  材质说不清楚,像是合金,呈黄铜色,镣铐一样的细扁螺旋扣环一个扣住一个,每隔几个之间就悬下一个圆的金属片,在古代,这也是铃的一种——数了数,金属片一共有九个,这形制,看起来像是脚链,只是不知道那女的为什么会挂在腰上。

  当然了,入他的手也很莫名:他抓玻璃罐时,一道抓过来的,后来那女的一竿子抽中他的手,指节立马麻僵,半天没法舒伸,他就抓着玻璃盖和这条链子,一口气过了几个山头,想扔时,才发现手里还攥了条链子。

  就着晕黄的灯光,他看出每个金属片上,都凹刻着根本看不懂的痕纹。

  江炼从行李箱里找了枚德制SCH的便携式放大镜出来,这种镜片,一般都是鉴珠宝手表邮票的,用在这似乎有点屈才——他一边细看,一边拿了纸笔在手边,试图照葫芦画瓢,把那些痕纹给复制下来。

  才刚画了两个,楼下传来絮絮的对答声,江炼眸间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无奈,他把链子推到一边,用翻到背面的纸张遮住,做出一副桌面庞杂的乱象,又拿过那瓶药膏,手指探进去,不紧不慢地等。

  很快,门外响起韦彪的声音:“江炼!”

  声音还未落,门已经砰地一声被撞开了。

  江炼心里默念了句“没礼貌”,旋即笑容满面,指头挖了块药膏出来,侧着脖子往伤口边抹:“彪哥。”

  来人年纪约在三十上下,身材高大,几近虎背熊腰,脸长得还算周正,但过硬的棱角总往外传达着“剽悍”二字,让人下意识敬而远之,不想与之亲近。

  “老嘎跟我说,炼小爷一身泥一身水的回来了,呦,挂彩了啊?”

  江炼非常大方地向他展示自己的伤口,还举起手给他看肿得如同香肠的两根手指:“天黑,山里又下雨,没留心一头栽下坡,就是这结果了。”

  说话间,眼神向外飘了一下:况美盈也来了,可能是被嘈杂声闹起来的,还穿着睡袍,不过没往里走,只在门边站着,纤纤瘦瘦的,像是刮一阵风,她就要倒了。

  韦彪皮笑肉不笑,两手撑住了桌沿,居高临下:“不过江炼,每次半夜下雨你就往山里跑,跑什么啊?里头是有钱等着你去捡吗?”

  说到末了,眼神渐冷,唇角不自觉地往一边微微吊起,像有一根看不见的线牵着似的。

  §第一卷 山蜃楼 第八章

  江炼笑了笑:“如果真有钱,我去捡,也是人之常情吧?干爷不是说过吗,老天白送的钱你得收着,不然以后财神爷见了你会绕道走,再也不送钱给你用了。”

  鸡同鸭讲,分明是故意扯开话题,韦彪面色一沉,正想说什么,况美盈叫他:“韦彪。”

  她语气温柔:“人家不想说就算了,你别老是跟江炼过不去。”

  声音不大,还透着几分娇怯和中气不足,韦彪却如奉佛旨纶音,回过头时,不加遮掩的小心关切:“美盈,你怎么下来了?是不是我吵你睡觉了?”

  况美盈向屋内走了两步:“都这么晚了,还不回去睡觉。”

  像是故意要和她作对,楼下传来大爆油锅的声音,应该是在炒腊肉,香气直窜上二楼——有什么晚的,老嘎还在炒菜吃饭呢。

  韦彪素来对她言听计从,下意识抬脚向外走,走了两步又停下:“你不走?”

  “我跟江炼说会话。”

  韦彪面色有点难看,又不好腆着脸也留下,只得甩门出去,不过江炼怀疑,他根本没走远。

  况美盈走到桌边,先看到江炼脖子上的伤口,眉头蹙成了尖:“没事吧?”

  “算不上事。”

  “真是摔的?”

  江炼眼皮微掀:“怎么着?还能有人打我?”

  况美盈没吭声,再开口时,眼圈都红了:“其实我觉得这事没指望,江炼,要么就算了,我看我也……”

  江炼噗地笑了出来。

  他这一笑,况美盈泪珠子真下来了:“我说真的,你还笑!”

  江炼伸出手,抽了张纸巾递给她:“把眼泪擦干净,就算你对我没信心,对干爷总得有信心吧?干爷一百零六岁了,走过多少路桥,他认为有门的事儿——怎么着,你觉得他是逗你玩?”

  这一句直打靶心,胜过无数宽慰,况美盈一怔,脸色平复不少。

  江炼赶她:“别胡思乱想,你身体不好,赶紧回去休息,还有……”

  他眼神示意了一下门外:“没事别跟我独处,你又不是不知道他,心眼小,乱飞醋,从小到大,不知往我饭里吐过多少口水——你好意思吗?你喜欢个人,温温吞吞地不挑明,给我的人生增加了多少坎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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