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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二


  昨夜事毕,她将狸姬送入炼狱。

  这是长老吩咐过的——

  “戕害上仙,万死不足赎其罪。要她永堕九重炼狱,日日哀号,夜夜惨呼,披发沥血,周而复始,无止无尽。”

  也许这人世间,最痛苦的并非是死,而是死不得。清醒地知道死不得,于是加之于身的种种苦痛,永无止歇。最后一点得脱的希望都被掐灭,没有将来某一天,有的,只是命中注定如影随形挥之不去的噩梦。

  死,对狸姬来说,更仁慈些吧。

  可是显然,在长老眼中,狸姬的命与上仙的命,是画不上等号的。就如同在人间,王孙公子的性命,比之平民百姓,要金贵得多。

  罢了,何必五十步笑百步,纵使是神仙福地,众仙家还不是被分作了三六九等?财神趾高气扬,瘟神东躲西藏,玉帝王母稳坐殿上,一干小神苦苦奔忙。

  端木翠自嘲地笑笑。

  炼狱虚掩的巨大铜门之后,冲天的烈焰正炽,忽而幽碧惨绿,忽而赤红如血,憧憧鬼影虚无缥缈于四壁,这里已是地下最深处,但呜咽喑哑如泣如诉哀哀恸哭之音,仍像是从更深处而起,自脚下的泥土缓缓渗出,丝丝缕缕,透衣而入,漫过体肤,侵入骨髓,生生世世,都在你耳畔絮絮低语,甩不脱、赶不走,与你至死痴缠。

  “这就是我的下场?”狸姬眼底映出赤红焰光,喃喃低语,竟是痴了。

  举步前行,背影说不出的单薄凄凉。

  鬼使神差地,端木翠叫住了她。

  “你叫什么名字?”

  “名字?”

  狸姬站住了,生平第一次,她的眼中露出茫然的神色来。她到底叫什么名字?

  转而为妖,她自称狸姬,妖仆尊她一声狸姬娘娘。

  在那之前,武则天废萧姓为枭,史书提及她时,称她为枭氏。

  再之前,是为淑妃,犹记得那日天光大好,高宗亲自在她鬓边插上一朵牡丹,馥郁娇花压低了云鬓,她伸手去扶,冷不丁碰上武氏讳莫如深的眸光。

  更远之前,她还是萧良娣,徜徉在后宫花苑,在太子惊艳的目光中红了白玉双颊,眼睫低垂,团扇轻收,欲迎还拒,娇羞无限。

  那最最初的时候呢?

  眼中含着泪,她终于忆起最初。

  那时候,她还叫萧晚儿,与女伴嬉戏于萧家高高的院墙之后,春末的落花遍洒秋千架,抬眼便看到四四方方的一角天,明净如水。

  女伴羡她美貌,说:“不知我们晚儿,将来会嫁得怎样的如意郎君。”

  她高高昂起头:“谁也不嫁,要嫁,就嫁给皇帝。”

  彼时心高气傲,一心要做天子枕边人,哪知一入宫门深似海,命如悬珠。再然后斗宠输于武后,死不瞑目,立誓为妖,生生世世扼武后之喉。

  造化弄人,她如愿作妖,武后却不知投胎何处。

  接着被温孤苇余挑引,动了升仙之念,用尽手段,哪料得抬首处已是炼狱?

  一步步,咎由自取,怨不得旁人。

  若当日没有立那毒誓,哪怕不能投胎富贵人家,做个平常农妇也好,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粗茶淡饭,荆钗布裙,养儿育女,含饴弄孙……

  都说再世为人重新投胎,她连这最后的希望也失去了。沉默许久,她才轻声道:“我叫萧晚儿。”

  声音很低,但固执而坚决,就像少女时,那般固执地说:“谁也不嫁,要嫁,就嫁给皇帝。”

  端木翠醒来的刹那,脑中还闪过狸姬的脸,平静而又悲伤。

  “我这是怎么了,”她苦恼地伸手按压鬓角,对自己的恍惚很是不解,“竟可怜起妖怪来了。”

  这些个妖怪,索性便狠毒狰狞到底好了,是杀是收她都不会难受,可是像昨夜狸姬那样……

  端木翠忍不住又伏回桌上,将头埋在两臂之间,一通呻吟叹气。下一刻,忽地想到什么,腾地跳将起来:“我真是疯了,宣平祸将倾城,我还在这里为了个妖怪伤春悲秋……”

  定定神,略整衣衫,就着缸里的凉水扑了扑脸,困倦疲怠之意总算是消了些。

  临出门时,反泄了气。也是,出去能做什么呢?

  瘟神腰间只悬了个疾疫囊,手中可不曾握有解药袋。但凡布瘟,哪次不是尸横遍野,收魂无数?须得旷日费时,这疫疾倦了兴风作浪的性子,才能慢慢消弭了去。

  况且这疫疾离了瘟神的腰囊,在人间不知又沾染到什么,遇腥臊沆瀣则变本加厉,遇制抗之物则日渐式微,因物而异一日数变,哪是她能左右得了的?唯今之计,只有寄希望于某个交好运的大夫,误打误撞得了抑制这疫疾的方子才好。

  还有,尽快找到温孤苇余。

  想到温孤苇余,端木翠怒火难扼。

  虽然还不了解温孤苇余这么做是为了什么,但是,如有可能,一定亲手将这败类送入炼狱。

  思忖良久,方才踏出门去。

  当此时,一静不如一动,与其闷在这偏远农庐,不如四处走走看看,兴许有意外收获。

  这辰光,聚客楼内外人声鼎沸,呼喝喧嚣之声,远远传至几条街外。

  公孙策未交五更便已起身,依着前晚所约,不久便有人前来,将第一批白芷艾草送到,经公孙策分拣配搭之后,聚客楼即刻起灶熬制。俄顷药草柴火不断送至,聚客楼的灶房不及熬煮,便有人在门前空地现起炉灶,另有不少人从家中拎出泥炉,就在堂前生火。一时间内外人来人往烟雾缭绕,鼻端所嗅,尽是炭火药草味道。

  待天色稍稍亮了些,便在门外空地上摆上条桌,用瓮坛装了药汤分发,临近百姓三三两两过来,或盆或碗,打了汤剂回去,路上间或见到蒙了药巾的壮汉,呼喝着抬着担架过来,知是将重疫者抬往东城城隍庙,赶紧往边上闪避。

  却说公孙策忙了半晌,至此刻才得空喘口气,李掌柜忙将他让至一旁喝茶。方取下药巾喝了几口,便觉有人伸手拽他衣角,低头看时,却是个稚龄女童,愣了一愣,方才省得:这是小翠。

  小翠仰头道:“伯伯,大哥哥哪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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