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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三


  “你羡慕他们,可他们却也羡慕皇帝,后宫佳丽三千,享尽齐人之福。”韩维桑微微出神道,“可见人心皆是不满足的。”

  “谁说的?如今我心满意足得很。”江载初笑着搂过她,“只恨不得阿恒快些成年,将来天下交给他,咱们就住在这里,老得走不动了,每日盼着他和阿庄能回来看一看。”

  韩东澜骑着快马一路从花树下穿过,待到勒定马匹之时,身上肩上,皆落满了深浅不一的花瓣。他翻身下马,随手将马缰扔给侍从,整了整衣冠,方才进入院落。

  姑姑正坐在水榭的榻边,手中拿了一卷书,看得十分认真。

  他不由想起幼时姑姑教自己识字,为了一个“鹅”字争论不休。

  真是奇怪,明明小时候许多记忆都消失,唯有这件事,记得这样清楚。

  “阿庄来了?”韩维桑向他招了招手,示意他在身边坐下,“擦擦汗。”

  “姑父说今日下午还有朝议,晚些过来。”阿庄伸手捡起一块热糕放进嘴里,笑道,“姑姑,阿恒说给他带一份过去。”

  韩维桑看着他狼吞虎咽的样子,也不说话,等他吃完,方道:“阿庄,今年几岁?”

  “十四。”韩东澜心中一紧,不由得望向姑姑。

  “十四岁……”韩维桑一手托着腮,眼睛轻轻眯起来,不知想起了什么,“我在十四岁的时候,整日在侯府闯祸,是大哥明里暗里帮着我,才没被阿爹禁足。”

  韩东澜对父亲的记忆着实不多,低声笑道:“所以后来我一直闯祸,是姑姑明里暗里帮着我。”

  “唔,大约是我带着你出去闯祸比较多。”韩维桑淡淡道,“从小到大,你都是个好孩子。”

  韩东澜眼神微微闪烁,低下了头。

  “姑姑在你四岁的时候离开了锦州。后来的每一天,我都在想念那里。玉池街上的小食,城外的野杏林,和每年上元节的烟花……那时你还那样小,我总是想,若是大哥还在,或是阿爹还在,也不用我这样辛苦。”韩维桑抬起头,看着侄儿有些不安的脸,轻声道,“韩东澜,你跪下。”

  韩东澜起身在她身前跪下,低头道:“姑姑,是阿庄不孝,让你这般辛苦。”

  “韩东澜,今日让你跪在这里,并不是因为姑姑曾经做过些什么,吃过什么苦。而是你身为洮侯,打算为你的臣民做些什么?”她的声音渐转严厉,“如今只是背几本书,练几套剑法,你就觉得是让你在吃苦?!”

  韩东澜闻言抬了抬头,嘴唇动了动,良久,还是委屈地说:“我不是怕苦才不练剑,不背书……”他的眼中已经有了泪水,却强忍着没有滚落下来,“我只是怕回到那里,就又见不到你了……”

  韩维桑怔了怔,看着他倔强的小脸,拼命想要忍住眼泪的表情,忽然觉得心酸。

  他才十四岁啊……

  韩维桑的表情渐渐变得柔和,轻声道:“年底,你姑父还是会送你回锦州,那里终究是我们韩家的故土。”

  韩东澜眼神一黯,低声恳求道:“姑姑……”

  “姑姑知道你舍不得。”她终究还是将他拉起来,让他在自己身边坐下,目光遥遥望向远方,声线模糊而轻柔,“姑姑十六岁那年,要嫁去京城的时候,心中又何尝舍得下你呢?”

  韩东澜身子微微一震,望向韩维桑。

  后来发生的事,虽然她从未对自己提起过,可韩东澜多少是知道的。

  有些事听崔国夫人说的,也有一些,是景大人说的。虽然都是一段段截取的片段,并不能拼凑还原出完整的过往,他这样听着,已觉得惊心动魄。

  “可你要知道,像咱们这样的出身,像姑姑,像你姑父,像你,甚至将来阿恒,谁都要这样过来。”韩维桑将侄子搂在身边,微微笑道,“别看你姑父如今整日威风凛凛的样子,可他刚刚入伍,去长风城那会儿,却也是被人欺负,整日想家呢。”

  “嗯?”韩东澜实在难以想象姑父会有那样的时候。

  “阿庄,姑姑这半辈子,该为洮地做的,自认为都做了,也算是对得起嘉卉郡主这个身份。”她伸手将一丝被风吹落的鬓发夹在耳后,怅然道,“我只是想,往后的日子,你能不能让……姑姑觉得骄傲呢?

  韩东澜只觉得热血上涌,重又跪在姑姑面前,大声道:“姑姑,我不会叫你失望的。

  她并未让他起来,眼神中却掠过一丝惘然。

  “你要离开这里,离开我和你姑父,你也做好了准备吗?”

  “……是。”

  “若是将来朝廷对洮地课重税,你要抗旨,可是下旨那人却是阿恒,你也做好准备了吗?”

  “……姑姑。”韩东澜惶然抬起头。

  “阿庄,我并不是说真的会有那一日。”韩维桑柔声道,“可是居高位者,总会免不了地遇到这样的冲突。若是必得割舍些什么,你心中准备好了吗?”

  “姑姑,那你呢?你是怎么做的?”韩东澜不答反问,仰头望着她。

  他的姑姑只是怔了怔,轻声道:“我做了许多自己都无法原谅的事。”

  少年俊秀的脸上,带了几分错综复杂之意。

  “可那些事,你姑父原谅我了。”她微微笑着,眯起眼睛的时候还是像灵动的少女,带着几分狡黠。

  “那姑姑你后悔过吗?”

  “我常常在想,若是这一生重新来过,我会不会还是那样做——”韩维桑渐渐收敛起了笑,“想来想去,只觉得还是会那样去做的。尽管我知道,那会伤害到许多无辜的人。我也自责,可是,从不曾后悔。”

  午后的琉璃亭寂静无声,只有春风拂过圆荷,带起轻轻涟漪波澜。

  少年郎的眼神渐渐变得明锐坚定:“姑姑,我懂了。”

  她便将他拉起来,轻柔道:“真的懂了的时候,只怕会很伤心。姑姑倒希望你这一生,能平平顺顺地走下去,永不会懂呢。”

  永嘉五年十一月,洮侯韩东澜自京城回锦州。

  紫宸殿上,十四岁的少年下跪请辞,皇帝沉默良久,却只照着惯例勉励一番,便匆匆退了朝。

  大司马景云、兵部尚书连秀大人亲自到丹凤门送别,因从小教他谋略,师徒情深,各个嘱咐他良久。韩东澜翻身上马,少年在马上的身姿挺拔俊秀,又向各位大臣抱拳道别后,往西门而去。

  许是因为天气不佳,官道上并没什么人,远远看见一个车队停在路中央。

  侍卫正欲上前将他们赶开,韩东澜却伸手止住了他们,独自一骑往前而去。

  “阿庄哥哥,我来给你送行。”阿恒掀开车帘,犹有些落寞,“你真的要走了吗?”

  韩东澜翻身下马,伸手摸摸它的脑袋,又望向马车前站着的男人,便欲下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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