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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二


  “相去日已远,衣带日已缓,请用第五道菜。”

  刘弗陵神思有些恍惚,未看桌上的菜,就吟道:“何以长相思?忆取绿罗裙。”

  刘弗陵吟完诗后,却没有选菜,只怔怔出神,半晌都没有说话,众人也不敢吭声,最后是于安大着胆子轻叫了声“陛下”。

  刘弗陵眼中几分黯然,垂目扫了眼桌上的菜,夹了一筷用莲子和莲藕所做的菜。莲心之苦有如离人心上的苦,藕离丝不断正如人虽分离,却相思不能绝,“此菜该叫‘相思’。”

  看菜名的侍女忙说:“正是。”

  ……

  “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顾返。请用第六道菜。”

  ……

  “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请用第七道菜。”

  ……

  上一道菜的味道,是下一道菜的味引,从苦转涩,由涩转辛,由辛转清,由清转甘,由甘转甜,最后只是普通的油盐味,可在经历过前面的各种浓烈味道,吃到日常的油盐味,竟觉出了平淡的温暖。

  “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请用最后一道菜。”

  刘弗陵端起最后一道菜肴:一碗粟米粥。静静吃着,一句话不说。

  公主忐忑不安,陛下怎么不吟出菜名?莫非生气了?也对,这个雅厨怎么拿了碗百姓家的粟米粥来充数?正想设法补救,却看到侍女面带喜色。

  侍女静静向皇帝行了一礼,把布菜的菜单双手奉给公主后,退了下去。

  公主府上其他未能进来服侍的侍女,看到布菜的侍女阿清出来,都立即围了上去,“清姐姐,见到陛下了吗?长什么样子?陛下可留意看姐姐了?”

  阿清笑说:“你们是先皇的香艳故事听多了吧?如今的皇帝是什么心性,你们又不是没听闻过?赶紧别做那些梦了,不出差错就好。”

  拉着她手的女子笑道:“清姐姐吓得不轻呢!一手的汗!”

  阿清苦着脸说:“吃菜要先猜谜,猜就猜吧!那你也说些吉利话呀!偏偏句句伤感。我们都是公主府家养的奴婢,皇室宴席见得不少,几时见过粟米粥做菜肴?而这道菜的名字更古怪,叫‘无言’,难道是差得无话可说吗?真是搞不懂!”

  越到后面,阿清越是害怕陛下会猜错。雅厨心思古怪,陛下也心思古怪,万一陛下猜错,她根本没有信心能圆谎,幸亏陛下果如传闻,才思敏捷,全部猜对了。

  公主打开布帛,看了一眼,原来谜题就是“无言”,难怪陛下不出一语,公主忐忑尽去,带笑看向皇帝。

  慢慢地,刘弗陵唇角逸出了笑。

  若是知己,何须言语?菜肴品到此处,懂得的人自然一句话不用说,不懂得的说得再多也是枉然。

  千言万语,对牵挂的人不过是希望他吃饱穿暖这样的最简单企盼,希望他能照顾好自己。

  菜肴的千滋百味,固然浓烈刺激,可最温暖、最好吃的其实只是普通的油盐味,正如生命中的酸甜苦涩辛辣,再诸彩纷呈、跌宕起伏,最终希望的也不过是牵着手看细水长流的平淡幸福。

  于安瞪大了眼睛,陛下竟然笑了。

  刘弗陵含笑对公主道谢:“厨师很好,菜肴很好吃,多谢阿姊。”

  孟珏心中莫名地不安起来。

  公主看着皇帝,忽觉酸楚,心中微动,未经深思就问道:“皇弟喜欢就好,可想召见雅厨竹公子?其实竹公子……”

  孟珏不小心将酒碰倒,“咣当”一声,酒壶落地的大响阻止了公主就要出口的话。

  孟珏忙离席跪下请罪。

  刘弗陵让他起身,孟珏再三谢恩后才退回座位,丁外人已在桌下拽了好几下公主的衣袖。

  公主立即反应过来,如今皇帝还未和上官皇后圆房,若给皇帝举荐女子,万一获宠,定会得罪上官桀和霍光。霍光撇开不说,她和上官桀却是一向交好,目前的局面,犯不着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公主忙笑着命歌女再奏一首曲子,又传了舞女来献舞,尽力避开先前的话题。

  刘弗陵吃了一碗粥后,对公主说:“重赏雅厨。”公主忙应是。

  于安细声说:“陛下若喜欢雅厨做的菜,不如把他召入宫中做御厨,日日给陛下做菜。”

  刘弗陵沉吟不语。

  孟珏、公主、丁外人的心都立即悬了起来,丁外人更是恨得想杀了于安这个要坏了他富贵的人。

  半晌后,刘弗陵低垂着眼睛说:“这个人要的东西,朕给不了他。让他自由自在地做自己想做的菜方是真心欣赏他。”

  孟珏心中震动,一时说不出是什么感觉,这个皇帝给了他太多意外。

  刘弗陵少年登基,一无实权,汉武帝留给他的又是一个烂摊子。面对着权欲重、城府深的霍光,贪婪狠辣的上官桀,好功重权的桑弘羊,和对皇位虎视眈眈的燕王,他却能维持着巧妙的均衡,艰难小心地推行着改革。

  孟珏早料到刘弗陵不一般,可真见到真人,他还是意外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有几个天子不是把拥有视作理所当然?

  云歌受了重赏,心中很是吃惊,难道有人品懂了她的菜?转念一想,心中的惊讶又全部没了。

  这些长安城的皇亲贵胄们,山珍海味早就吃腻味了,专喜欢新鲜,也许是猜谜吃菜的样式让他们觉得新奇了。她早料到,侍女虽拿了她的谜面,但肯定不管吃的人说对说错,侍女都会说对,让对方欢喜。

  她今日做这些菜,只是被许平君的话语触动,只是腻味了做违心之菜,一时任性为自己而做,做过了,心情释放出来,也就行了。既然不能给当年的那个人吃,那么谁吃就都无所谓了。

  如果知音能那么容易遇见,也不会世间千年,只一曲《高山流水》,伯牙也不会为了子期离世,悲而裂琴,从此终身再不弹琴。

  云歌和许平君向公主府的总管告辞,沿着小路出来,远远地就看见公主府的正门口,黑压压跪了一地的人。

  许平君忙探着脑袋仔细瞅,想看看究竟什么人这么大排场。

  华盖马车的帘子正缓缓落下,云歌只看见一截黑色金织袍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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